辩机向姚旦行了礼,走过来。
姚旦笑:“这是法师养的兰花吗?真好看。”
“殿下谬赞。”辩机要进屋,可姚旦就立在门口,不好置之不理,“既然偶遇,不知殿下可赏脸喝一杯茶。”
“法师相邀,自然无不从。”
姚旦欣喜,与辩机走进屋内一瞧,这就是一间小小的茶室。
两人在一方案前面对面坐下,辩机熟练地开始烹水。
“虽然应了法师的邀请,我还是要多嘴问一句,法师现在可是空闲的?我可耽误了法师的事?”姚旦笑着问。
“不敢。殿下何出此言?”
姚旦便将下午慧立的话复述了一遍,辩机听了都笑了。
“童言无忌,殿下莫怪。若殿下真有事召唤贫僧,贫僧随时都有空。”
“我倒谢谢慧立小师傅的提醒。我是来修养的,求个心静,尽量不打扰你们也好。”
“那殿下现在心静了吗?”辩机一双眼睛直视姚旦,很温和,姚旦却有种被穿透心脏的感觉。
姚旦摇了摇头,叹道:“静不了。”
“殿下比上次见时憔悴消瘦了不少。”辩机一边说一边取出一块茶饼,放在火上烤炙,“这是上党茶,不知道殿下喝不喝得惯。喝茶最是能静心的。”
“法师很喜欢喝茶?”
“是。”
“也是为了静心么?”
“是。”辩机用茶碾将茶饼碾碎,再慢慢用筛子筛成细末。
姚旦不知怎么的,看着渐渐成型的茶末,脱口而出:“可我不爱喝茶。”
辩机有些诧异。
姚旦含笑的嘴角流露出些许的无奈:“京中人人都爱烹茶喝茶,仿佛不爱喝,便落了下乘。可我就是不爱喝,我嫌这茶又咸又苦又涩,简直难以入口。我爱喝酒,清酒浊酒葡萄酒,一醉方休。”
“那殿下来错了地方,这寺里只有茶,没有酒。”
“只是说说罢了,我也不是来喝酒的。我也没与人说过不爱喝茶的话,人若奉来,我从不拒绝。小的时候,我是一丁点茶也不沾的,但架不住我大哥爱喝,日日拉着我喝。”姚旦露出怀念的神色,“你知道我大哥么?”
“章怀太子。”
“是。他最爱喝茶,最后却是酗酒而亡;我最爱喝酒,现在却与你坐在这里喝茶。”姚旦觉得好笑,“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辩机静默无语。水沸了,冒着咕噜咕噜的鱼目气泡。
“是不是该调盐了?”姚旦见他未动,问道。
“贫僧喝茶不调味。殿下需要调味么?”
“不放葱、姜吗?”
“不放。”
“盐也不放?”
“不放。”
“那你喝的是什么?”
“是茶的本味。”
此时锅边水泡如涌泉连珠,辩机用瓢舀出一瓢开水,以竹夹在锅中心搅打,然后将茶末从中心倒进去。
“这不就只剩下苦了吗?”
“殿下不妨试一试。”
“那就试试吧。”姚旦看着眼前的人,他的身影与幼时常常给她烹茶的兄长相重合,“反正我什么稀奇古怪的茶汤没喝过呢。”
辩机察觉姚旦看自己的目光不对,像是在看自己,又像是在透过自己看另一个人。但他没问,只是精心烹茶。
待锅中的茶水腾波鼓浪,辩机将刚才舀出来的那瓢水再倒进锅里,一锅茶汤就算煮好了。
辩机分给姚旦一碗:“殿下请。”
姚旦微微抿了一口,果然与常喝的茶味道不同——果然只剩下苦了。因为不爱喝的缘故,姚旦每每喝茶的姿态倒是很风雅,全然没有喝酒时的不成体统。
“嗯……”姚旦放下碗,不知该如何评价。
辩机看她这个样子,笑了:“殿下觉得不好喝?”
“你为何会喜欢喝这样子的茶呢?”姚旦反问道。
“殿下没觉得现在口有回甘吗?”
姚旦品了品,果然从咽喉处生出一股淡淡的甜味,茶香满口,残留的苦涩都成了清爽。
“好像有点意思了。”姚旦点点头,“若是大哥在世,应当会很喜欢你的。”
“殿下今晚已经数次提到章怀太子了。”辩机敏锐地指出。
姚旦一愣,无奈地笑:“我就是想说说他。我不能和任何人说,母亲、哥哥、侍女,都不行。可我忍不住了。”
辩机看着面前笑着却又似乎无比悲伤的少女,有着天底下最尊贵的身份,但又流露出与常人一样的茫然困顿。
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殿下似乎与章怀太子感情很好。”
“嗯,他是我最喜欢的哥哥。”姚旦又喝了一口茶,这个味道真是会上瘾的,“我出生的时候,阿姐已经出嫁去阳泉了。阿耶身体不好,阿娘忙于朝政,反倒是大哥对我最上心。后来他当了皇帝,也还是常常给我煮茶。不然,茶这么难喝,我怎么能咽得下去呢?”
姚曌的长子姒明,前朝高宗时被封为太子,高宗死后即帝位,不满四年,被废,随后在寝宫酗酒而亡,追谥了一个“章怀太子”。
“其实他继位之后已经不怎么喝茶了,只喝酒,醉生梦死的。人人都道他耽于享乐,私德有亏,又无子嗣,不配为天子,被废也是理所应当。我却总在想,如果大哥没有死,是不是一切就不会变成今天这样了。至少,大哥绝不会起兵逼宫,违逆母亲。”
姚旦说的口渴,将碗中茶水喝尽。明明不是酒,明明脑中一片清明,姚旦却觉得自己醉了,一肚子的话想往外说。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哦。”
辩机不动声色。今晚公主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辩机也听了太多不该听的事。侍女留在屋外,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仿佛所有的禁忌都消失了。
“我大哥喜欢赵道生,一个太监,他怎么可能有子嗣呢。”姚旦仿佛说出了一件天大的事,“这是宫里的阴私事,该死的人都死了,除了陛下和我,这世上再没有第三个人知晓了。”
“那殿下是怎么知晓的?章怀太子薨逝的时候,殿下尚垂髫吧。”
“我看到过他们俩……”姚旦意识到这是佛门禁地,住了口,“其实大哥他一直很痛苦。他不爱他的皇后,却必须和她诞育子嗣;他爱赵道生,却一点儿也不敢表露出来。就像酒,他明明不喜欢喝,却只能靠它来麻痹自己。我小时候看他那样难过,总在想,为什么要这样呢?为什么必须要有个皇后?为什么必须生孩子?为什么哥哥不能宠爱一个太监?他不是皇帝吗?他不应该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