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陈一凡坐在医院急诊室门口的塑料长椅上,手还是在微微发抖。
她不是没见过楼塌了,这些年明德地产处理过很多烂尾的项目,定向爆破大楼也有好几次了,甚至刘念还让她亲手按过引爆按钮,然而,刚刚……就差那么一点,柳青阳就要被压在倒塌的大楼里了。
医院里刺鼻的消毒水味,闪烁的急救灯,医生和护士来去匆匆,时不时伴随着家属们绝望的呼喊和啜泣……陈一凡有点恍惚,分不清往事与现实,有那么一刻,她以为自己还在五年前的急救室里,身边站着的人不是刘念而是梅道远,手术室里正在抢救的人,不是柳青阳而是梅恒。
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着,已经用掉了几包面巾纸。
刘念站在她身边,戴着耳机跟春雨通电话:“公关费用不设限,明天上午八点,我要召开关于这件事的新闻发布会……”
手术室的灯灭了,陈一凡立刻站起来,却站在原地,不敢扑到护士们正在往外推的手术床边。大片的血迹,梅恒苍白的脸和大夫那句疲惫的“病人送到的时候已经死亡”如同梦魇,把她牢牢钉在那绝望的一刻,她的眼泪不由自主地又流了下来,隔了好几秒钟,护士有些不耐烦的呼喊终于把她扯回了现实:“家属呢?柳青阳的家属呢?过来签一下住院单。”
签住院单,就是没事了。
陈一凡终于找回了正常的呼吸节奏,她走过去,一面签字一面偷偷看了看手术床上的柳青阳。他脸上的灰土都被护士擦干净了,伤口也妥帖包扎过了。注意到陈一凡的关切,柳青阳立刻笑起来,对她使劲眨巴了几下眼睛。
“回家吗?”刘念看着护士们推走了柳青阳,走过来问陈一凡,“要去吃点东西吗?”
陈一凡摇了摇头,刘念看着她哭花了的妆,叹了口气,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能告诉我你今天为什么会冲进那么危险的大楼里,还哭成这个样子吗?是为了……他?”
陈一凡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一面往外走,一面说:“如果不是你急功近利,今天的事故根本不会发生!”
这是事实,刘念并不否认:“是,我的错,现在所有人都盯着我犯的错,想要借此机会彻底毁掉我,毁掉明德。理想国资金紧张,鼎力已经将我们告上法庭……但这些你都不在乎,你现在只在乎柳青阳,或者说,只在乎一个长得像梅恒的人。”
陈一凡猛然顿住脚步,回头看向刘念,她的嘴唇颤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刘念看着她,并不掩饰自己深深的爱恋和难过:“我说柳青阳和梅恒——千万别告诉我,这是我的错觉。”
陈一凡下意识地扶住了医院的墙,冰凉的感觉从指尖传到她的全身,几乎将她整个人都冻透了。刘念说得一点也没错,她冲进正在坍塌的老人院的时候,想的是那个遭遇车祸的梅恒,她看着护士们把柳青阳推进手术室的时候,想的是再也没睁开过眼睛的梅恒……她闭上眼睛,头发垂下来挡住了所有的表情:“柳青阳……确实让我想起他。”
多年来第一次,刘念无法维持精英的身段和姿态,他在陈一凡对面,疲惫地斜靠在了医院的墙上:“一凡,你和梅恒……真的是姐弟的感情吗?这么多年你都没有忘了他?你喜欢他。”
陈一凡痛苦地低下头:“我不知道……我当时……”
刘念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你只是不敢承认而已。我没猜错的话,当时,梅恒向你表白了,但你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正好我向你表白,所以你选择了我,让他,更是让你自己,断了这个念想!”
陈一凡深深吸了口气,艰难地站直了身子:“我要回公司,明天的公关稿……”
刘念摇摇头,露出一个可能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会处理。我猜对了,对吗?”
陈一凡咬着嘴唇,艰难地点了点头,她绕过刘念,大步往外走。
“终于,终于听到实话了!陈一凡,好,很好……隔了这么多年,我总算知道,我在你心中只是一个备胎。”刘念追着她走下楼,看似平静,声音里却透着疯狂与自嘲,“一凡,无所谓,真的无所谓,谁让从上大学的时候起,我就是你最忠诚的追求者。”
陈一凡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她看向刘念,轻声说:“我不是……明天,我跟你一起参加新闻发布会。这也是……为了明德。”
2
从小到大,柳青阳其实都知道,自己并不是什么特别优秀的人,以前的主要优点是有钱且好花钱,因此颇收获了一些“乐于助人”“讲义气”之类的批语。自从老柳出事以后,他的主要优点大概就变成了“想得开”,遇到各种难题都能笑呵呵地应对。比如,明德集团修缮的老人院塌了不到四个小时,刚刚死里逃生的柳青阳躺在病床上,头上还缠着纱布,已经能十分挑剔地指挥着来送饭的张小同:“你这宫保鸡丁也太偷工减料了,最多能叫宫保土豆丁。这青菜萝卜的,拿来喂差点牺牲的英雄合适吗?”
张小同本来听说他差点被砸死还挺担心的,听到这话,又被气乐了:“祸害遗千年,谁牺牲也轮不到你,放心吧!”
柳青阳在汤罐里找到一块排骨,立刻开始啃,含含糊糊地问:“你给我妈打电话了吧?”
“废话,就你现在这个样子回家,阿姨不得担心死。我跟她说,晚上店里接了一个活动,人手不够,让你过来帮我几天。”张小同见护士进来查房,连忙站起来让到一边,“我听着阿姨说话有点气力不足似的,你消停点,别再让她着急了。”
柳青阳大口扒拉米饭:“我知道,我打算过阵子开了工资就带她去体检,早年她跟我爸吃了不少苦,哪哪都有毛病,得好好疗养。”
“突然长了点心,我都不习惯了,难道是你们陈总教的?”张小同回到床边,压低声音,“刚刚我还看见你跟她视频来着。”
“没错,她还哭了呢。”柳青阳两眼放光,十分得意,“你没看见,她冲进楼里把我拖出来,然后抱着我哭得可伤心了。”
“哈哈,她肯定是怕你砸死了,明德集团要吃人命官司,现在网上都是骂他们的。”张小同拿了手机给柳青阳看,“不过看明德的通稿,他们把责任都赖到天下雨和房子太旧上了,没让你这个临时工背黑锅。”
“你才临时工!你全家都是临时工!”柳青阳用骨头丢他的死党,想起养老院的事就气不打一处来,“都怪刘念那个脑残!”
“那是你们陈总的男朋友。”张小同很擅长戳柳青阳的痛处,“我来的时候,还在停车场看到他们俩一块儿走了呢。”
“肯定是回公司,这么大的事,可能要通宵。”柳青阳觉得刘念活该又心疼陈一凡,表情变得十分纠结,他用一根手指戳了戳张小同,“我没瞎说,她真是抱着我哭得特别伤心,我觉得……哥们儿有戏了。”
张小同认真地观察了柳青阳一分钟,还伸手摸了摸他缠着纱布的脑门子,不过隔着几层纱布,实在无法判断这货是不是发烧了,只能将他的想入非非归结为自作多情的人都这么蠢:“行,那你好好养伤,等你出院,再正经地约人家出来谈谈。”
“对,就这么办!”柳青阳当机立断,“我这么可怜,她肯定舍不得拒绝病号。”
张小同无语地看着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旁观者清,他总觉得陈一凡对柳青阳虽然很好,那好里面却有别人的影子,她爱的人或许不是刘念,却也不是眼前的柳青阳。
他心情复杂地看着抹抹嘴开始在手机上查找浪漫餐厅还订了大束玫瑰花的死党,还是决定不要把煞风景的话说出来。毕竟,万一他看错了呢,万一陈一凡也是真的喜欢柳青阳呢。
3
繁忙的大都市永远不会因为一栋房子倒了就停下匆匆的脚步,信息爆炸的时代,人们的注意力极其容易被吸引又极其容易转移,早上的“热点”晚上就凉透了。中午塌了的养老院上了热搜,但是不到傍晚,有八卦公众号爆出几张某当红明星出轨的偷拍照,立刻就没有人再关心一个无人死亡的塌房子事件了,甚至第二天明德的道歉发布会都没激起什么水花。
连续工作超过二十四小时的陈一凡一个人离开了公司,她看见刘念的办公室依然亮着灯——鼎力诉明德违约的传票已经送到了,他还有的忙。时至今日,陈一凡已经不再想要追究贸然拍下15号地王、与鼎力合作又违约、与四大集团为敌又重新合作等等一系列的决策是对是错,她甚至不愿意去想明德下一步会走向新的辉煌还是万劫不复。医院消毒水的气味挥之不去,她小心翼翼封存的往事已经破除封印,占据了她极度疲惫的身体。她坐上出租车,几乎是下意识地报了一个已经五年没有使用过的地址——她自己的公寓。
跟她现在住的那个顶层江景豪宅相比,她自己买的这个小公寓十分狭小简陋,一共只有四十多平方米,一室无厅,没有独立的厨房,沙发后面就是床,只能容纳一个人最基本的生活而已。
“地段很好啊,走路就能去上班,不怕迟到。”陈一凡记得她刚刚拿到钥匙的时候,也是这么站在公寓的门口,兴奋地看着身边的少年微笑,“是不是还不错?”
那是梅恒,这个少年有一张跟柳青阳极度相似的面容,却是利落的短发,因为常年专业的训练,身材挺拔而匀称,像一棵将要长成的小松树。或许是因为修习推手的缘故,梅恒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和稳重,他从门口走到房间另一头的窗边,一共只用了七步。
“一凡姐真厉害啊,才工作了两年,就已经自己买大房子了。”
“要是自由,一粒沙里都藏着整个世界;要是不自由,房子再大也是监牢。”陈一凡轻快地走到他身边,胳膊支在窗台上仰望晴朗的天空,“反正我就一个人住,还好收拾。”
“你就是急着搬出来。”梅恒吐吐舌头,“陈叔叔家已经是监牢了吗?我上次去的时候,没看到有装防盗窗呀。”
陈一凡被逗笑了,她今天心情很好,并不想控诉陈秋风的不好,于是岔开话题:“交完首付,每个月还完贷款,我就没钱啦,准备自己动手装修。明德集团的太子爷,有空来帮忙吗?”
“其实,我不太懂做生意的事,所以你们人人都说我是明德集团的太子爷,我也没什么感觉。”梅恒看着陈一凡,眼睛里满溢着少年人单纯的爱意,“可是一凡,我对你有感觉,我喜欢你。”
这突如其来的表白让陈一凡愣住了,她不知道如何面对少年人炽烈的心意。对她来说,梅恒一直是比家人更亲近的存在,她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放松而愉悦的,她以为自己当他是亲弟弟,可是当梅恒对她说“我喜欢你”的时候,她的心怦怦乱跳,不知所措。
大概是当年的陈一凡太年轻,不知道如何面对一份过分真挚浓烈的情感,也或许是因为她和梅恒太熟悉了,她没法把他当作一个追求者来拒绝或者接受。她渴望跟梅恒的关系更进一步吗?也许是的,可是她又害怕,因为改变关系可能毁了他们现在的关系。她不禁要想,如果他们在一起以后发现彼此还是更适合当姐弟怎么办?他们会吵架吗?他们会分手吗?他们分手以后还能像姐弟一样亲密无间地聊天,分享彼此的生活吗?如果恋爱会让他们彼此伤害,永远没法再面对对方可怎么办?
五年后的陈一凡站在尘封的公寓里,看着那些被白布覆盖着的家具,想想那时候的自己多傻啊。还没有开始,就预设了失败,然后落荒而逃,慌不择路地抓住了刘念——一个追求了她好几年、十分优秀的男人。她的胆怯和逃避不仅仅伤害了梅恒,也伤害了自己,还伤害了刘念。
时至今日,她坐在沙发上,梅恒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她一字不漏地记着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张字条——梅恒跟她一起做完了装修,祝福她和刘念,给她留了几张推手大赛的门票,还说如果得了冠军,她得请客吃大餐……
“我也喜欢你,我们在一起吧。”陈一凡望着窗外的万家灯火,轻声地说,这句话晚了五年,错过了一生。那个站在窗前的少年,那个笑容温暖真挚的少年已经不在这世间任何一处了。
陈一凡看着她自己映在玻璃上的影子,泣不成声,甚至有那么一刻,她分不清幻象与现实,甚至想拉开窗子,一跃而下,随着梅恒离开这个世界。
把她拽回现实世界的人是柳青阳,他发给她一张他们在养老院一起修缮房子时的照片,他们都戴着用报纸糊的工作帽,她拿着抹子,看着他脸上的油漆笑得直不起腰。
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可能只有对着柳青阳,哦不,是对着梅恒,她才能笑得这样毫无阴霾。
可是柳青阳不是梅恒。陈一凡必须一遍又一遍提醒自己,他是无辜的,不应该因为她无法弥补的过去而受到伤害。她打起精神,强行找回理智看他的短信,他约她明晚见面,在11号餐厅,本城著名的情侣餐厅,约会圣地。
那年出事之前,梅恒也曾约她在那里吃过一次饭。
陈一凡擦干眼泪,她知道错在自己,从码头遇到柳青阳开始,她就给了他太多的错觉,让他误会了,她必须当机立断,结束这个错误。她不能再让柳青阳越陷越深,在感情上,她已经错过一次,也许是两次,不能再错第三次了。
4
柳青阳是第一次穿着正装,坐在一家高档的餐厅里,捧着一束精心挑选的玫瑰花,惴惴不安地等待着他的姑娘。可是陈一凡没有来,他从六点等到十一点,直到餐厅打烊,陈一凡都没有出现。期待变成焦虑,焦虑变成愤懑,最终都变成了伤心和绝望。他一个人在服务员同情的目光中,走出了餐厅,然后看到陈一凡就站在餐厅外的路灯下。
短暂的惊喜,马上就被焦虑和不安淹没了。刚刚扔掉了花束的柳青阳本能地知道陈一凡不会接受他了,可是他不甘心,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还是要说出来。他几乎忘记了精心准备过的情话,结结巴巴地刚刚开了个头,陈一凡就打断了他:“我不是因为忙工作才迟到的,柳青阳,我不能跟你在这里吃饭,也不能接受你的玫瑰花。”
“可是我喜欢你,一凡!”柳青阳不顾一切地嚷出来,那双跟梅恒一样的眼睛里闪耀着几乎一模一样的热情和爱意。在城市温暖的路灯下,陈一凡觉得自己就像是看到仙女教母和金马车的灰姑娘。往事重现,她如果说出五年前没说出口的那句话,未来是不是就会不一样,会不会明天醒来的时候,梅恒并没有死于车祸,王子和公主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陈一凡痛苦地低下头,甚至不敢看柳青阳真挚的眼睛:“谢谢你……但是我喜欢的人不是你。”
“你明明不喜欢刘念!”柳青阳大声嚷嚷,“他急功近利,跟你理念不合……你抱着我哭的时候,我知道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啊,一凡!我知道我还不够好,但是我会努力的,我一定会成为配得上你的男人!”
陈一凡身体微微一震,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摇摇头,柳青阳的每一个字都像个小钉子,扎在她的心上。五年前梅恒就在这个餐厅里,在她能看到的那个窗边的桌旁,跟她说过类似的话。梅恒看着她,一字一句:“等我回来,等我长到一个让你不会那么慌张的年纪,你……会和我在一起吗?”
那个时候的陈一凡不敢回答,后来就再也没机会回答了。时隔多年,一个长得几乎和梅恒一模一样的柳青阳站在她面前,在同一家餐厅门口,问她:“等我变得像刘念……哦不,应该是比刘念还要好的时候,你……会和我在一起吗?”
“我不能。”陈一凡的指甲几乎要划破自己的手心,她深深吸了口气,看向柳青阳,“对不起,我知道我做得不对,让你误会了,但是……我从第一次看到你,就觉得你与众不同,那是因为……你长得和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几乎一模一样。”
“是爱过的人吧。”柳青阳像被锤子砸了一样,脸色惨白却强行微笑给自己解嘲,“你一直帮我,原来是因为这张脸,想不到我也有靠脸吃饭的一天。”
陈一凡终于点点头,在梅恒离开之后的第五年,她终于在一个长得像他的年轻人面前承认了她内心埋藏着的情感。“对不起。”她对柳青阳说,又像是对自己说,“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去世了……过去我们很亲近,但是我那个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对他是什么感觉,直到看见你……”
“是我占了大便宜。”柳青阳都惊讶自己怎么能说出这么懂事的话,他为了不要太难看,故作潇洒地把手插进裤兜里,假装对路灯下面扑棱扑棱的蛾子产生了巨大的兴趣,“我都懂,我明白了……可是我还想问最后一句,一凡,对我这个人,你有感觉吗?除了我像‘他’之外。”
陈一凡很想直截了当地说“没有”,但是她没有,或许是柳青阳故作潇洒的表情让她难受,也许是在这个熟悉的地方,她舍不得说出伤人的话,又或者是她自己也不敢确定,在这些日子的相处里,这个跟梅恒十分相似却又十分不同的年轻人,带给她的感觉到底是什么。
“我知道了,不为难你了,我先走了,晚安!”柳青阳飞快地说完,骑上他的摩托车,落荒而逃。
他丢盔卸甲,甚至不敢回家,跑到张小同的咖啡馆里舔伤口。在“破咖啡馆”里和同样没有爱情的文艺青年老板一起灌掉了几瓶酒以后,柳青阳觉得好多了,他做了一个决定。
他要离开明德集团。
毕竟,堂堂柳少,不能靠脸吃饭,他已经答应了自己,要认认真真地工作,堂堂正正地拿钱,而不是做谁的影子,占别人的便宜。
5
离开明德集团的机会马上就来了。
为了理想国的地王开发,明德集团决定提前开盘旗下的几个地产项目,柳青阳所在的销售团队也忙碌了起来。他研究了一下销售部门的末位淘汰制度,决定消极怠工,让自己顺利地被淘汰,不给陈一凡再“照顾”他的机会。
小组讨论的时候,柳青阳一言不发,抽选的客户来参加宣讲的时候,柳青阳开始玩手机。陈一凡看不过去把他叫到自己的办公室里,跟他说了半天,他只是笑着说好好好,行行行,陈总放心。弄得陈一凡十分尴尬,毕竟,他不能当那个表白没有发生过,其实她也不能。
柳青阳甚至在选择销售任务的时候,故意选择了陈一凡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别碰的7号楼1001到1004室——当时的施工队出现了严重的失误,后续虽然进行了整修和弥补,问题依然很大。
然而陈一凡就是不想让他走,跟私人感情无关,她知道柳青阳需要这份工作,也在这一段时间的相处里,了解了柳青阳的为人和能力,她相信只要给他时间,他确实可以成长为不逊于她或者刘念的优秀人才,对明德来说,也是好事。
她花了很多心思,甚至动用了自己的资源,给他介绍了VIP客户,一个叫曹菲的女孩。她家境优渥,还在读书就已经是个小有名气的画家了,有实力,买房子据说是为了当画室,怕吵想要几个连续的单位,马上要出国读书所以不会常住,因此也不太介意1001到1004室的暖气管线需要重新改造之类的麻烦……怎么看,只要柳青阳努力,曹菲是很有可能买下那几个单元的。
可是柳青阳就是不努力,他一点也不想带曹菲看房,被主管骂了一顿以后,才勉勉强强地去了,毕竟他现在还是明德的员工,做人得有始有终。然而他一点也没有像正常的销售人员那样,舌灿莲花地把普通的房子吹上天,破房也能说成好房,反而十分实诚地把所有的问题都指给曹菲看:“这房子在中间层,屋子里全是管道,装修的时候很麻烦,格局也不太好。你看这个窗户,几乎没有对流,夏天会很热的,厨卫的通风也不好。”
曹菲倒是看得很认真,十分有兴趣地走了好几圈,还拉着柳青阳的手,问他这几个单位能不能打通。柳青阳倒是看过图纸,便负责任地告诉她,有些是承重墙不能动,但是应该可以在楼道那边安装一个防盗门,这样的话四个单元也算能连在一起。
“那就好,帮我安排签单好吗?”曹菲笑起来很甜,大眼睛忽闪忽闪,带着一种艺术家特有的纯粹和天真,柳青阳总觉得她有点像老柳出事之前的自己——有钱任性,总想帮助别人。没错,就是帮助,尽管她没说出来,可是柳青阳明白,他们一起搭工程电梯下楼的时候,他忍不住说:“别买,那房子性价比很低,我介绍其他同事带你去看好点的楼层好吗?”
“我其实无所谓的,也不常住。”曹菲对这种四面都漏风、悬挂在室外的电梯有点害怕,她小心翼翼地扶着柳青阳,“你为人这么坦诚,我相信你。”
“你是傻吗?”柳青阳忍不住瞪她,却在她吓得往后退的时候赶紧捞住了她,“小心,掉下去会死的。这个房子有问题,你相信我,那你为什么还要买呢?”
“你签了单不就能有提成吗?我没关系的,真的,也不是很多钱。”曹菲发觉自己刚刚差点一脚踩空,不由有点腿软,半个身子几乎靠在柳青阳身上,还有点微微发抖,“谢谢你。”
“你不要这么天真,买房子不是买件衣服买双鞋子,不喜欢了随时可以扔掉。”柳青阳扶着曹菲下了电梯,一字一句,“可能我比你还傻,如果你只是为了帮我才买这几间破房子,那对不起,我放弃这部分的提成,请你不要把我的名字填在销售单上,我是认真的。”
曹菲的脸又红又白,她看着柳青阳,却又露出了那种天真甜蜜的笑容:“看来陈姐说的一点都没错,你确实跟大家不一样。”
果然是陈一凡,柳青阳暗自咬牙,他知道不应该生气,毕竟陈一凡是好意,是真心实意想要帮他,可是另一方面,他作为男人的自尊被刺痛了,被拒绝的愤懑让他扎心得难受。他苦笑着看着曹菲,摇摇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曹菲看着他,很认真地说:“你是个好人,我们能做朋友吗?”
“我没法跟可怜我的人做朋友。”柳青阳几乎毫不犹豫地说,他说完才意识到他根本不是在针对曹菲,而是还想着陈一凡,他连忙缓和了语气,对曹菲说,“那房子真的不行,而且……我们有缘见面,就已经是朋友了,不是吗?”
他一路把曹菲送出了明德大楼,然后搭电梯回去,直接把辞职书放在了刘念面前。
刘念显然已经从孙思明那里知道了曹菲的事:“有钱都不赚?柳青阳,这点你让我刮目相看。”
柳青阳对老人院那件事始终耿耿于怀,虽然他知道明德除了重新翻修了原来那栋房子之外,还捐了一栋楼给老人们居住,是认真地在给老人们送福利,不仅仅是做个样子,但他还是无法原谅刘念偷偷施工的行为,毕竟,如果那栋楼在老人们入住以后才塌,可能就会出人命了。柳青阳哼了一声:“如果你要我像你们那样为了赚钱不择手段,那确实不适合我。”
刘念笑了,他挑眉看着柳青阳:“我们?我们至少可以体面地活着。”
柳青阳环视刘念巨大豪华的办公室,看着他手工定做的西装、嵌钻镶金的名表,摇了摇头:“对不起,我妈说做人要对得起良心,这种钱我拿不回去。”
刘念微微咬牙,不知道是为了“良心”还是“妈”,他很久很久没有听过这样直白的指责了,可是偏偏无法反驳。柳青阳说完,转身就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过头问刘念:“你喜欢陈一凡的,对吧?”
刘念拿着文件的手几不可见地抖了一下,语气却平静而冷淡:“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某种意义上来说,你比我还可怜一点。”柳青阳忍不住勾起嘴角,不知道是自嘲还是无奈,他像个成熟的职场精英那样叹了口气,离开了刘念的办公室,还妥帖地替他关上了门。
令他没想到的是,听说了这件事的陈一凡竟然在销售部的办公室里等他,看着他真的开始收拾自己的物品,陈一凡忍不住轻声说:“柳青阳,你要想清楚,留下来,你还有机会,你是有潜力的,我不会看错。”
“承蒙错爱,不胜感激。”柳青阳用武侠小说里看到的文绉绉的词拒人千里,“但是,高价把有质量问题的房子卖给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来赚钱,这样的潜力我估计我是没有的。”
柳青阳抬头看着她,他还是喜欢陈一凡,这种感情并没有因为她的拒绝而有所减退,反而愈演愈烈,他甚至想放弃所有的骄傲留下来,起码这样,每天都能看见她,跟她说两句话,然而他还是做不到。他深吸了一口气:“这段时间,给你添麻烦了。还有,曹菲的事,我得谢谢你,不过……已经过去了。”
“曹菲人很好,也有能力,她是真的很欣赏你。”陈一凡轻声说。
“下次吧。”柳青阳小心翼翼地把桌上的相框折起支架,用纸袋妥帖包好,放进纸箱里。相框里面是从老柳办公室里拿回来的全家福,他曾经想过,要在老柳的注视下,在明德干出一番名堂。
然而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或许根本就不该开始。柳青阳看着他心爱的姑娘,又露出他们初见时那毫无阴霾的微笑:“下次,你遇上什么长得像你的姑娘,介绍给我,说不定我就很喜欢了。”
他说完,抱着装满了自己私人物品的纸箱,在众明德集团员工的注视中,大步离开。
陈一凡在那里站了很久,抱着纸箱的柳青阳和背着装备包的梅恒,他们的背影截然不同却又那么相似。有那么一刻,陈一凡觉得梅恒再次走出了她的生命,下一秒,她又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次离开的人是柳青阳。昨天在温柔的街灯下面,柳青阳问她的最后一句话又回响在她的耳边:“一凡,对我这个人,你有感觉吗?除了我像‘他’之外。”
陈一凡意识到,她真的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无法承认,却也无法否认。
无论最初是否因为梅恒,此时此刻,柳青阳确实已经在她的心里,占有了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