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珍贵，中国享誉世界的牙雕工艺，历代留下不少奇珍异宝，而且古代的象牙制品，几乎遍及各种生活用品，包括日常使用的象牙筷子，如果没有方便的原料来源和长期实践，哪能取得如此之成就！河南安阳“妇好墓”中发现象牙雕刻品数件，其中，两个象牙杯、一件笔筒状的“筒形器”，表面雕刻着异常精美的纹饰。在山东大汶口文化遗址中，也发现用整根象牙切割雕镂的“象牙雕筒”和象牙琮。
牙雕工艺的源头，三星堆应算一个。一些象牙工艺品埋藏了三四千年，居然还留传了下来，如呈长鼓形和算珠形的中有规整穿孔的象牙珠120颗，和雕刻兽面纹和云雷纹的象牙器残片四件等等。同属巴蜀地区的重庆巫山大溪文化墓葬中，也出土了用象牙做成的耳饰、臂饰、项饰。牙雕反映出象牙在远古人类心目中的珍崇地位，在三星堆文物中，青铜大立人握成环形而又夸张的双手，有学者认为握的就是象牙。国宝级的青灰石边璋上刻绘的古蜀祭祀场景，图中悬置于右边神山内侧的弯状物，也酷似象牙，特殊的位置表明了它特殊的用意。三星堆人还将大象铸成了青铜雕塑，大立人像基座和神坛的中层，四方铸有带长鼻的大象头颅形象；那个称作大象头的青铜人头像，帽子上的大耳朵和卷曲的象鼻子生动而富有想象力。
在现在的四川地区，除了在动物园，大象早已没了踪影。三星堆两个祭祀坑却惊现体形较大的80根象牙，一号坑13根，二号坑67根，如果让40头大象复原，恐怕谁都会惊叹其阵容之强大。而更让人震惊的是2001年，在金沙遗址又发现了1000多根象牙，重量在两吨以上，那可是500头以上的大象啊！其中最大一个象牙坑，上部很有规律的平行摆放着象牙，层层堆积，约有八层，最长的象牙达到1.85米，这种尺寸比之现代的亚洲象都称得上是冠军级的。如今的云南象牙一般只有70厘米，最长的也只有1米。金沙遗址的象牙，不仅有完整的，还有只截留象牙尖部的，以及切成一段段饼状和圆柱状的。加上报告文物部门之前被施工的挖掘机挖碎的，象牙用箩筐装，堆成一座小山，使用象牙如此奢侈，在中国乃至世界考古史上，都是从未有过的惊人发现。这些象牙源自何方？是与云南乃至南亚的交换得来，还是当时本地活动着象群？众说纷纭。由此反观将成堆的象牙埋葬，绝非一般的理由所能解释。而象换牙齿，都要找隐秘之地理藏，古蜀森林茂密、泥沼遍布，要找到埋藏地很难，如果靠捕获小象进行驯养，成吨的象牙又要经过多少年的积累？这真是难解之谜。
古蜀的象牙确非“舶来品”，远古的四川确应活动着数量庞大的象群。那时，四川盆地一是个神秘野性的原始丛林生态，参天大树蓊蓊郁郁，龙干虬枝，遮天蔽日。金沙遗址保留有一棵古树巨根，人站在透明玻璃钢上往下看，硕大的树桩直径至少两米，苍劲遒壮的根系舒展开的范围有100平方米之大，这样的巨树生长在成都平原的中心地带，简直是今人所难以想象的生态环境。在绿野苍苍、森森林莽中，大象们尽情挥洒着它们那硕大的、呼啸的、雄壮的、所向披靡而又优哉游哉的生命节拍。
面对如此庞大的象群，惊叹之余，谁都会生长出被征服的感觉。在那些合抱巨树藤萝密挂的森林中也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吗？人类捕获象群，象群也袭扰人类吗？免不了玄思妙想、心驰神往。如果置身于那人迹罕至、空气清新的远古森林里，赏心悦目不知作何程度？再回到如今公路、铁路四通八达，高楼林立的成都平原，人类的生活条件是越来越好，大象却早已绝迹，难免不让人有点沧桑之慨叹。
世界上最大的秘密，莫过于生命的秘密。大象现已成为中华大地的珍稀动物，只有云南的西双版纳还有一些野象。三星堆、金沙的象牙是记录物种变迁的实证，今天来自昨天，了解从前对认识未来只会有益，追思那些森林之王的消失，谁是神秘杀手？
走进古文献和考古发现中，进入那些离我们已很久远的年代，就会发现在古代中国广袤的大地上不乏大象的行踪。邵望平先生在《尚书·禹贡》的论文中提出：公元前3000年期间，进入考古学上的龙山时代。这个时代形成的龙山文化群体，是中国文明的基地。《禹贡》记述的九州，在很大程度上与当时的文化区系相对应，其内容之古老、真实，绝非后人凭想象所能杜撰。《禹贡》中就有记载“荆州厥贡羽毛齿革”，“扬州厥贡齿革羽毛”，齿，就是象牙，显示出远古时湖北江苏一带有大象，而且象牙在那时已被选中，成为珍贵的贡品。蒙文通先生考证：《禹贡》曰“荆河惟豫州”的豫字，与服象有关。所谓“服象”，即驯象为人类服役。大象为温驯之动物，较易驯服，象力气大，驯服之大象，可用作运输、打仗和观赏。河南简称“豫”，“豫”字为象、邑二字之合文，有“人牵着大象”的意思，“豫州”当以产象而得名。这个简称，说明当时河南地区大象当不在少数。
据古代传说，帝舜年轻时，曾用大象在历山耕田，历山在河东，亦即古代之山西，而且，舜的弟弟名字就叫象，说明在远古时代，黄河流域之山西就活动着大象。甲骨文中有“获象”“来象”之文几处，说明“获象”已成为殷商时期的重大新闻被记录下来。再者，由于大象的灵性和巨大体形，古人希望借其克敌制胜，从殷商开始将其引入了战争。《吕氏春秋·古乐》载：“商人服象，为虐于东夷，周公遂以师逐之，至于江南。”说的是商纣王以象军为主力，对东夷开战，打了大胜仗。却没料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己的都城朝歌因防务空虚，被周王率领大军乘虚而入，牧野一战，纣王大败而身死国亡。以象成军，气势恢宏浩浩荡荡，说明大象曾广泛生活于黄河中下游地区。
周朝建立后，规定王室贵族子弟15岁就要学习“象舞”，源于殷人能驱象作战，周公打败了殷人，取他们驯象的舞蹈来宣扬自己的武功。大象被艺术化为舞蹈，可见象在那个时代介入人们生活的多个层面。惜乎这个“象舞”失传，要是能见到，不知好有力度？使用象军的记录，一直到延续到清初。《明史》载：洪武四年（1371），明将傅友德率兵伐蜀，曾遇到蜀丞相载寿用大象组成前沿方队顽强阻击；《广东新语》记有一个“义象”的故事，明末李定国驱使象群攻打肇庆，兵败后，群象为敌方俘获，有两头大象，一不下跪、一不吃东西死去，其余的象终日悲伤地流泪，弄得敌帅没有办法；《简明清史》中也记述，1652年，李自成余部在荆襄山区也曾用大象阻击清军，“兵未交而象阵前列，劲卒山拥”，将清朝定南王孔有德的大军杀得一败涂地。南明永历皇帝和清初吴三桂叛乱，均有象军作战，其事载于明、清大库档案及刘献廷著《广阳杂记》等书，人类虐使大象作战，不知给大象造成了何等伤痛？这些记录，免不了让人猜想古蜀先民猎象、训象、服象、用象的场景。大象是体积最大的陆栖动物，在缺少先进武器的商周时期，要猎获数百头成年雄象，简直没法想象。
其实，四川盆地大象的行踪还能推到更遥远的年代。1951年，修建成渝铁路时，在资阳县黄鳝溪发现了属于更新世晚期（距今约3万年）的“资阳人”头骨、一个骨椎和许多动植物化石，动物化石有鹿、麝、猛犸象、剑齿象等。这种早已绝迹的猛犸象身披长毛，性情凶恶，一对长而粗壮的象牙强烈向上并后弯旋卷，其体形大小和现代象差不多。它们十几万年前生存于欧亚大陆北部与北美洲北部的寒冷地区。在北极圈的冻土层中曾发掘出猛犸象化石，中国的黑龙江、新疆等地曾发现它的化石。四川盆地出现猛犸化石，是个较特殊的典例，很可能标志着这种远古巨兽所分布的最南界限。1976年发现的铜梁县旧石器文化遗址，出土的动物化石中已有东方剑齿象和印度象，碳14测定，年代距今2.1万年。印度象当与现代的亚洲象接近。1982年，在广汉连山乡，出土更新世中期的剑齿象臼齿残部化石一件、骨骼化石一件。1980年，在广汉三水乡出土更新世晚期纳玛象臼齿1件、肢骨化石3件，这些考古发现，印证了远古四川大象有自己的进化过程，印证了《山海经》中记录的“巴蛇食象，三岁而出其骨，君子服之，无心腹之疾”和“岷山，江水出焉……其兽多犀、象”并非虚妄。《国语·楚语》有“巴浦之犀、嫠、兕、象，其可尽乎？”的记载。成书于公元4世纪的《华阳国志·蜀志》载：“蜀之为国，肇于人皇，与巴同囿。……其宝则有璧玉、金、银、珠、碧、铜、铁、铅、锡……犀、象。”作者常璩，蜀郡江源人，蜀人记蜀事，他将“犀、象”作为“二宝”，当十分可信。
据古地质史，在距今1.9亿年前的石炭纪、二叠纪和三叠纪初期，四川盆地还是汪洋一片的古巴蜀海。三叠纪末和侏罗纪初期发生了喜马拉雅造山运动，亚洲板块隆起向东南倾斜，古巴蜀海海水东出三峡，四川才变为陆相沉积。在第三冰期（20万年前）时，盆地内还是一片砾石，地质学称为“江北砾石”。直到第三间冰期（15万年前）方才形成了成都平原。又经过多少年的地球地质和气候变化，这里才日渐优良。当地球最后一个冰期肆虐的时候，似乎唯独眷顾了这块土地，保留了一部分未受冰河侵犯的绿色走廊，留下了今天弥足珍贵的大熊猫、金丝猴、银杏、水杉、桫椤等一批古动植物，亦有被称为活化石的中国鸽子树——珙桐，珙桐开花宛若白鸽，春天花开时节，风动绿叶白花，宛然似群鸽扇动天籁般的生命旋律，那个久远年代大自然的神奇，给想象插上翅膀，让人熨帖舒心。
难以想象，漫漫进化的岁月中，象群曾历练过多少次洪水的侵袭、暴雨的浇淋，承受过多少严寒的冰冻、雷电的袭击。然而它们忍受适应着，顽强地生活着。在那个险象环生的冰河时代，象群不知付出了何等惨重的代价，才走出冰天雪地，争夺到属于自己的一片空间，保住了那一条生命链条？三星堆和金沙的这批象牙鉴定属于亚洲象，亚洲象的性格较温和，象群是典型的母性社会，多以一头母象为首，领导着一群母象和小象，过着有组织的生活，小象一般要带到5岁。成年的公象离群索居，或自行成群。它们的活动地多为洼地或森林中，雨季就迁移到草原上。也有个别例外，缅甸和泰国的象，就栖息活动于3000米到6000米湿冷的高原上。大象是素食动物，每天要用四分之三的时间进食，体重达到4吨，一头成年大象每天要吃100多公斤食物。别看其体形庞大，它们却具有高超的游泳技巧。大象又是很聪明的动物，大脑体积是人脑的4倍，智商比海豚高，在动物世界中，居第二位。大象毕生以沉默和跋涉保持尊严，它们每小时行进3公里-6公里，每天走48公里。同伴死亡，象会发出悲鸣，母象死亡，小象会悲伤地站在旁边哭摇，其他母象会自动担当起照顾小象的职责。一旦衰老，怕自己死亡给象群造成伤害，老象就孤独地悄然离群索居，直至死去。这是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大象守则”。古蜀的那些大象，它们当也是这般步态凝重，神情安祥，有着如此丰富的情感世界。
历史地理研究佐证，在距今3000年前后，属于全球温暖期，平均气温比现在高出2℃-3℃。当时四川盆地的平原上湖沼纵横，一片片高大的丛林中，密布着蕨类植物，湖泊中藻类密集，岸边翠竹丛丛，当是一个朦胧而清新、古朴而雄奇、祥和而神秘的世界，提供给大象的也是一个理想的生存环境。
大象的灵性，受到古人尊崇也被神秘化，古人甚至认为象牙会产生非凡的力量。《周礼·秋官·壶涿氏》中就记载了用象牙杀水神的巫术：“壶涿氏掌除水虫，以炮土之鼓殴之，以焚石投之。若欲杀其神，则以牡橭午贯象齿而沉之，则其神死，渊为陵。”三星堆祭祀坑出土的象牙迭压在祭祀坑的上部，有的插入铜人头像的倒三角颈内。这些象牙末经过加工，身上又有焚烧痕迹。极有可能是在施行巫术。也许，祭祀坑中这批神器的拥有者和埋葬者分属两个民族，胜利者缴获了属于战败者的神器，按照古人“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的信仰，又害怕这些神器作祟，给自己带来危害和灾难，权衡利弊，只有忍痛割爱将其火燎砸打后深深埋葬，又在上面压上一层具有魔力的象牙厌胜，就像如来佛将孙悟空压在五行山下，还要在上面贴上一道符，使其永世不得翻身一样。金沙遗址紧邻河边，象牙镇杀水怪的作用更为明显。因为在修建都江堰之前，成都平原的水患频仍，古蜀人在对洪水万般无奈之下，只有寄希望于象牙，在祭祀中将珍贵的象牙成捆丢入滚滚波涛之中，期望消弭洪灾。洪水暴虐恣肆毕竟会结束，江河又会碧波荡漾，款款柔情播撒着生命的玉液琼浆，让古蜀人尽情享受风光如画的平原。在新的一轮洪水泛滥之前，古代的巫师说不定还会宣传象牙消灾取得了成效。
金沙遗址有一件玉璋残片，刻绘着一人侧跪肩扛象牙，保留下古蜀人祭献象牙时诚惶诚恐的情景，如此心境，恐怕很难与猎象联系起来。再说，当时缺少先进的工具，要猎获成年的雄象简直难以思议，答案扑朔迷离得让人理不出头绪，但古蜀人却做到了，并获得了数以吨计的象牙。也许捕获大象的日子就是一个节日，场面肯定异常壮观，包括神圣隆重地庆祝，喝酒吃肉载歌载舞，最后宝贵的象牙被敬献给了领袖人物，作为施行巫术的法宝供奉在祭台上。
远古的象牙已很难得存，挖出来后，一接触空气，很快就变成粉末状。但它们身上，却颤动着极具魅力的音符。它们当时生活的场景当是一个动物世界，所以《山海经》中记录了那么多诸如九尾狐、彘、马腹、穷奇、盅雕、罗罗鸟等匪夷所思的奇禽异兽，大象和它们在一起演绎着神异雄奇的生命进行曲。
大象曾生活得那么自由美好，它们躲过了第四纪冰川的浩劫，躲过漫漫历史进程中的灾难，“都广之野”的象群最终没能躲过人类开发造成的损害和侵扰。由于人类活动频繁，土地大量开垦，森林萎缩，或许也有洪灾及突发性的自然灾害的影响。加之气候变迁，中国的气候从西周开始变冷，大象最终在四川盆地消失。如此庞然大物，在人类贪婪地创造财富的进程中，居然扮演的是受害的弱者形象。当今时代，科技迅猛发展，信息、数字化日新月异，又不知有多少物种会步其后尘？远古象牙带来的魅力是璀璨的魔幻的，蜀地曾拥有神秘的象群，而且古蜀人拥有足够的胆量和智慧，曾驾驭了象群，说不定已有了驯象、服象。三星堆一号坑上部有一层约三立方米的骨渣，打得很碎并经过火烧，大概是燔燎后的遗存，经鉴定除了猪、羊的肢骨和头骨，还有象的门齿和臼齿。
在古蜀人庄严神圣的祭祀活动中，他们为何要将大型动物骨头打得那么碎并火燎后埋藏？其中会不会还有尚未发现的象骨？他们有没有用大象作为祭祀牺牲的可能？吃不吃象肉？如果情况果真，那恢宏惨烈的场面将使人难以置信，此举不仅在中国古代文化史上绝无仅有，而在世界上也难找到相同的例证。时移事易，现代人普遍认为川西平原上的四川人个子小性情温和，有盆地意识，文风多婉约。三星堆和金沙遗址的象牙，不仅给我们带来了属于热带的温暖、远古生态的多姿多彩，并且勃动着古代四川人足够粗犷豪放的一面，它们以一种别开生面野性十足的丛林文化气息，展示出一种原始神秘的大美，使古蜀文明闪耀着奇光异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