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上静悄悄的,冲和等人没有想到余霜月这样柔弱的女孩子能说出这种话来,偏偏她的声音里有种无形的力量,让人觉得这个美丽的姑娘真的会这样做,哪怕希望如此渺茫,她还是会不顾艰险,用尽全力去寻找报仇的机会。
明长老望着殿中间的少女,她脸色苍白,这些天的悲苦使她容颜憔悴,原本就瘦弱的身躯如今仿佛风一吹就倒了。但她却是那样坚强,那样倔强,明长老知道,没有人能说服得了她。他的眼神里尽是温柔与怜悯,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南音师太心中十分难受,她走上前去握住余霜月的手。突然,她想到了什么,转过身来对明长老问道:“明长老,天机阁的医术天下无双,奇经秘典更是不计其数,敢问你可知道有什么法子能治这天生绝脉吗?”
明长老的眼睛没有离开过余霜月,好一会儿,他才轻轻地摇了摇头。余霜月的眼色暗淡了下去,不一会儿便又恢复平常。她朝殿内诸人施了一礼,转身就向外走去。
苏暮云起身想追出去,明长老却更快一步。他站起身来,对冲和等人说道:“既然余姑娘不愿留在这里,从今天起就由我来照顾她,诸位不必牵挂。”说话间人就已经出了殿门,同余霜月并肩走在了一起。
冲和道长急忙追出门去,朝明长老叫道:“长老请留步!三日后便是武林大会,大伙儿还要商讨对付魔教的事宜,还望明长老能赏脸参加。”
明长老携着余霜月,二人已经出了紫金宫,他清朗又温柔的声音响起:“掌门不必多虑,若是要上回天崖,天机阁自会有人来助,诸位自便吧!”
南音师太等人也走到了殿门前,望着前面一红一白远去的两个身影,大家心里都是说不出的滋味。论天时地利人和,余霜月一条都没占着,众人都想象得到她今后的道路会有多么艰辛。
余霜月毕竟体弱,走了小半个时辰的山路便有些头晕目眩,她扶着路边的一株大树,慢慢地坐下歇息。明长老就站在她一丈远的地方,望着半山峰的迷烟轻雾。山中深秋来得快,此时满山遍野的叶子都变得颜色鲜艳起来,煞是好看。余霜月并不排斥明长老跟着自己,她如今实在是太脆弱了,别说是报仇,就是连下个山都这么困难,明长老一看就不是一般人,有他在实在是有利无害。
她抱着膝盖在秋黄的草地上坐着,一只洁白修长的手伸到了她面前,掌心里躺着一粒黑色的药丸,有龙眼般大小。余霜月疑惑地抬起了头,只见明长老面色柔和地看着她,说道:“把这药嚼碎服下,对你有好处。”余霜月没有一丝犹豫,将药丸送入口中。这药丸并不十分苦,反倒有些花香的芬芳滋味。明长老见余霜月这样相信自己,不禁笑了。他看上去年纪较苏暮云还稍长,余霜月只觉得他像极了书上那些温雅如玉的男子,一时间又想到了苏暮云,心里略微一酸,从今往后,恐怕很难再见到他了。
药丸入肚后,余霜月觉得腹中暖洋洋的十分舒服,一下子身上又有劲起来。她站起身对明长老说道:“谢谢你的丹药,我可以继续走路了。”
明长老对她笑道:“不必这么客气。你的天生绝脉,我没法子医治,但让你增强体力,延年益寿,这些我还是做得到的。”
余霜月听着他温柔的声音,感觉全身都沐浴在三月春风中一般,心中的悲苦似乎都减轻了些。她不禁说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明长老轻声说道:“我在三清殿里不是说了吗?你父亲对我们天机阁有恩,我这是在报恩呢。”
余霜月问道:“我爹爹怎么救你们天机阁弟子的?”
明长老说道:“二十年前,我有一个师兄在江南中了歹人的埋伏,虽然他武功很高,但当时身上有病,对方人又多,实在是情势艰险。那时候你父亲刚好路过,他看不惯那么多人欺负一个又伤又病的,便出手相助,赶走了坏人。你父亲是个很好的人,你也是个很好的姑娘。别再那么难过了,总会有办法的。”
余霜月听了他的话,险些眼泪又要掉下来了。明长老看着她,仿佛她是一朵娇嫩又坚强的花,眼中全是怜悯。余霜月缓了缓情绪,对明长老笑道:“长老也是个大大的好人,我看你的年纪也做不了我的长辈,叫长老实在是太老气了。你到底叫什么名字?要不我就叫你明公子好了?”
余霜月既然不能习武,余青石便也极少对女儿提到江湖上的事,她对天机阁实在是一无所知。连冲和道长这样的一派掌门都得对明长老毕恭毕敬的,可见天机阁在武林之中的地位之尊了。余霜月敢这般对明长老说话,若是余青石或者冲和等人在一旁,一定会听得冷汗直流。明长老却没有丝毫不悦,他的眼神倒仿佛更和煦了些。他笑着说道:“我叫明如玉,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明公子什么的太客气了。”
他笑得很好看,余霜月觉得心里更暖和了。她脸上有些泛红,低头笑道:“那我就叫你如玉哥哥了,跟暮云哥哥一样。”
余霜月从未去过临安以北,雁荡山以西的地方。明如玉问她可有想去的地方,她想了想,说道:“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我可从没去过,不如就往那边走好了,还能路过杭州呢,那里的西湖醋鱼我最喜欢了,我爹带我去吃过好多次……”说着说着,声音不禁低了下去。
明如玉担忧地看着她,却见她一转眼便恢复如常,她笑着对明如玉说道:“如玉哥哥,你们天机阁忙不忙?你这样成天陪我,会不会耽误你做正事?”
明如玉笑道:“在天机阁里,除了寻仇报恩这两件事外,什么正事都没有。我现在天天陪你,也算是天天都在办正事了。”
余霜月一下子心里就没了压力。这些天跟明如玉在一起,她的心情好了许多,仿佛暂时从那些悲苦仇恨中抽出了身来,又回到了十七岁前那个无忧无虑的自己。明如玉是个极为博学的人,比过去教她读书的老先生还有学问,一路上两人谈天说地,见星星说星星,见月亮聊月亮,各地风土人情,奇闻逸事,古往今来好吃的好玩的他仿佛都知道。兼之他待余霜月极为体贴周到,总是有说不尽的妙语解颐,余霜月有时甚至都差点忘记了要学武功这回事了。
这天,两人到了杭州。这季节已是初冬了,绕堤的垂柳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西湖上的风凉飕飕的,天上密云遮日,渡口行人疏疏。余霜月不禁紧了紧衣裳。二人一下雁荡山,明如玉就换下了那一身红,说是免得太过招摇。余霜月不禁问道为何在明王峰上就可以招摇了,答曰若是不陪余霜月,之后武林大会上那一身必会惊艳四座,代表着天机阁的形象。余霜月又问道:“那你为了陪我错过了武林大会,岂不是让天机阁形象受损?”
明如玉笑道:“那可不是,天机阁在外人眼里向来都神神秘秘,深不可测,我不去参加那劳什子武林大会,倒也正合天机阁尊贵的地位。”
余霜月“噗嗤”一下子笑出声来。她其实心里知道,明如玉说这话不过是为了逗自己开心。自己一个孤女,同大半个正道武林都参加的盛会孰重孰轻,她心里还是有数的。
武林大会已经开完了,据说当时整个紫金宫都坐满了各门各派的首领,大家吵得不可开交。苏旭和南音师太拍着桌子说要杀上回天崖,直接端了天魔教。点苍派掌门铁元鸿说此事不可妄动,天魔教屹立千年不倒,枝繁叶茂,这次又如此嚣张,肯定是有什么可怕的后盾,正道联盟闯上回天崖一定会伤亡惨重。昆仑派掌门吴卓语的大弟子一年前死于天魔教青龙堂堂主寒夜之手,他也是恨透了魔教,对南音师太的提议大为赞同。玉蟾宫宫主花自青与吴卓语有些龃龉,两个人意见不合,就在三清殿里大吵大闹起来,险些还动上了手,直把冲和道长弄得焦头烂额。云海门的何道平持中立态度,菩提心的弥陀尊口中念着“阿弥陀佛”,一面说要先给余家办个水陆道场,其余的以后再说。其余的大小门派也是吵吵闹闹,意见不一。总之,闹到最后大家都不欢而散,只留下昆仑和菩提心在雁荡山又留了些时,由弥陀尊主持过水陆道场之后方才离开。
明如玉对余霜月说这些的时候,眼中始终都有担忧的神色。余霜月听过之后,半晌也没说话,可也没什么难过不甘的表情。她冲明如玉笑了笑,低头说道:“我们家出了这种事,原本就同他们无关,他们也没义务帮我报仇雪恨。如玉哥哥,连你也没有义务帮我的,我欠你的人情,不知道以后怎么还的清呢。”
明如玉说道:“别这样说,我照顾你是应该的,你什么也不欠我。”
他心里却在想另一件事。整个余家灭门案的关键,在紫金宫那场闹剧中,没有一个人提到,但那些老狐狸却不可能不知道,那就是天心图。天心图在青阳派旧人手中,天魔教又这样大张旗鼓地对付余家,青阳派的人虽然不相信余青石真的有天心图,可别的门派可不会这么想。如今余家只剩下余霜月一个孤女,她又不会丝毫的武功,无论她去哪里都是活靶子,放眼江湖,只有天机阁能勉强护着她。这些话他没同余霜月说过,但他隐隐觉得,这个纤弱美丽,看上去单纯天真的女孩子,已经明白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