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清清,天苍苍,风兮缓缓寻青娘。
垄野黍稷正春荒,青娘飞兮蚁儿忙。
谷水降,桃花酿,茆儿满满一箩筐。
稚儿长,雉儿长,又是一岁好风光。”
苍叠又喜感的声音,回荡在白杨林里,林子初新,杨树们叶儿宽大,却仍然带着丝嫩黄,枝头飘荡着一条条褐色穗状花序,像一条条肥大的毛虫。
林子边是一条数丈宽的流水,哗哗哗的向东流去,河畔长满青葱的肥草,伴着水流,有一条坎坷的土径。
“昂昂昂~”
一阵驴叫,打破了先前的歌谣声,土径上徐徐行来一队人马,带起阵阵尘土。
说是一队人马,其实有人有驴但无马,相对高价难养的马匹,泼皮耐性的驴子才是商旅的最爱。
队伍约摸十数人,其中七八个驴夫,五六个像是卫士之流,卫士腰间都配着短刀,虎背熊腰,满面红光。
领头的人右衽纩袍,目光如炬,墨眉宽厚,一副难以亲近的模样。
驴子们驮着饱满的麻袋和木箱,一颠一颠,不知道里边装的什么,有人望向麻袋,眼角含热,立刻被卫士们凝视。
卫士们的目光,就像他们腰间的刀子一样,锋利,寒冷,让人望而生畏,好奇者赶忙撇头。
可能太累了,也可能是流水哗哗带着肥草的清香,一股脑的流进了毛驴们的心底,驴儿们直勾勾盯着青草,嘶鸣着,口水直流,弓着身子停滞不前,充分展现着自身的脾气。
领头人四下望去,呵停正在挥鞭的驴夫,示意一番,将驴子们栓紧在树上,卫士们围绕在外,几个驴夫拿出镰刀,径直走向河边割草。
路旁的林子里,空着一小片地,人为的摆放着一些木桩,空地另一侧有一架茅草屋,屋门外蹲着一个老汉。
领头人走向茅草屋,四下打量,木桩附近或坐或站数人,看模样:一对卖唱父女,一对青年仕子,独坐的抱弓浪子,一尊高壮糙汉,还有些商旅羁客。
有人手上拿着热气腾腾的烧饼,正大快朵颐;有人端着茶盏闲谈,有人徒坐休息,大家神态各异,穿着朴素。
茅屋仅仅一室一厅,老汉在外蹲着歇息,地上散落着木柴和斧子,门内有老妇,正在烧火打饼。
领头人走向老汉,步履沉稳,气势如岩,老汉慌忙站起,起手行礼道:“尊驾有何吩咐?”
余光略过众人,领头人回礼,昂声说道:“鄙人百里威,百里世家执事。”
“百里世家”,老汉眯着眼皮,嘴里喃喃不停,突然惊诧道:“啧,莫非是青州城内的百里世家。”
百里威墨眉一展,四下看去,轻哼一声:“算你老儿还有点见识,儿郎们饥渴交加,快些来点熟食汤水,自不会亏待你的。”
说着蒲扇大的手一翻,百里威丢出了数两银子。
老汉慌忙接到,眼睛发亮,放在嘴角挨个咬下,又惊又喜道:“百里大人,小舍贫苦,没得酒肉精粮,内子愚笨,只会和面打饼,实在当不得大人银两。”
百里威大手一挥,转身就回,嗡嗡说道:“如此可行,总好过干粮河水,快些上来。”
老汉回身催促老妇,甚至偷偷将那珍藏的芝麻配着鲜嫩野菜掺在糠面里,一通吹火烧水,忙的不亦乐乎。
老汉心里快意极了,今日真是财神爷眷顾,不自觉又唱起了小调:“云清清,天苍苍……又是一岁好风光……好风光……”
“快哉兮如天上游,人间扰扰于我何求,小爷我饮下风中酒,没有老头我日夜无忧,小爷我伴着笨丫头,说了向东不回头,小爷我乐得笑悠悠,忘了功课忘了愁……”
百里威刚回到商队之中席地坐下,虎目生辉,面朝众人,离众人却有一段距离,突然听见一阵莫名其妙的俗词烂调,由远而近徐徐飘来,寻声望去,只见土径尽头缓缓冒出一头大黑驴。
大黑驴负个人,那人倒骑黑驴,看不到模样,什么烂腔俗调,还不如老汉的歌谣,百里威有些厌恶的同时,也生出阵阵警觉。
突然那大黑驴拔蹄冲来,儿啊儿啊的嗷嗷只叫,其势犹如黑虎下山,而拴在树上的驴儿们听到叫声,也一个个亢奋直叫,差点都挣脱绳索,当真是一驴奋起,众驴齐呼。
百里威心里一惊,护卫们立刻围堵上前,刷的一声皆已持刀在手。
“哎哎哎,你这头蠢驴,慢点,你想颠死我啊,笨丫头。”
百里威发誓,这是他见过的跑的最快的驴子,也是最壮的,像一道黑色的闪电,更像一大坨黑色膨胀的牛粪。
一眨眼,大黑驴飞过了他面前,同时撞飞了几个护卫,这才停住。
只听得噗通通的一阵声响,护卫们已经摔了个狗啃泥。
“嗨,这位大叔,实在抱歉呀!”
面前缓缓落下一少年,好似树叶翩翩而舞,百里威心里一赞,好俊的功夫!再定睛一看,好俊的少年郎!
众人被声吸引,皆做好奇观望,那父女俩头也不抬只顾吃饼,仕子们随意瞥过继续笑谈,糙汉眼神一亮,浪子低头轻抚弓弦。
“大叔,各位兄台,小子家教不严,让这蠢驴冲撞了各位,小子在此赔礼谢罪了。”
少年深深一礼,恭敬十分,百里威怒气瞬灭大半,他痴迷武术,自爱屋及乌。且货物无损,想呵斥点什么,还未开口,一阵风飘过,少年已不在眼前。
“松口,蠢驴,你这个笨丫头,一路上吃了我多少银两,小爷我可没钱赔了。”
只见少年沉腰下马,双手使劲拉着驴尾巴,那大黑驴绷紧四蹄,支棱着耳朵,脖子伸的老长,亮白的大板牙上下一合,一盘烧饼已然入肚。
老汉呆呆的站在黑驴前,手上端着的木盘已经空空,只剩几丝热气苟延残喘,片刻后烟消云散在空中。
大黑驴舌头对着唇边一卷,舒畅至极,肚里添了东西,欢快的哼哼直叫,同时后腿如弓,卯足了劲向少年踢去。
旅人们吓得捂住双眼,仕子眉头狠皱,糙汉暗自握紧拳头,百里威也凝神屏气。
黑驴飞奔之快,众人已见,何况懒驴蹬腿,如人挥臂,顺风顺水,简直是快之又快,犹如欺风踏月。
眼看少年要被踢中,谁知少年忽然犹如风中落叶,雨中浮萍,天上白云,飘逸绝伦,好似柔软轻纱,顺借风势,堪堪躲过驴蹄,不多退一丝,不少避半分。
妙极!
百里威不由心里大赞,直呼惊艳。
老头才反应过来,竟是这大黑驴吃了给百里大人的香饼,当真是该死,不过要先撇清关系。
老头小眼睛一转,大呼急呼道:“百里大人,是这小贼,是这小贼驴抢了大人的饼……”
说着一手指驴,忽觉得不妥,又赶忙用另一只手指向少年。
百里威审视着少年,心里又惊又喜,如此俊才,当真让人惊喜,心中生出招揽之意。
只觉得老头格外烦人,随便从袖袋中摸出一些碎银,随意扔去,淡淡道:“再做些就是了。”
老头急切跑近,爬在地上一颗一颗捡起来,吹了吹灰土,直接放嘴里咬试,随即笑呵呵的赔罪退了下去。
少年轻瞥一眼老头,走近百里威,恭敬行礼道:“多谢百里大叔再次解围,小子贻笑了。”
百里威笑道:“少年郎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
又急道:“我见少年郎不但功夫精妙,而且形貌更是俊秀绝伦,真是堂堂一表人才,今日你我也是颇为有缘,所谓不撞不相识,不如坐下详谈,交个朋友。
少年拱手承情道:“恩人之命,岂敢不从,只是待晚辈先收拾好那蠢驴,省的它又撒泼作乱。”
百里威点头同意,那少年走到驴前,笑嘻嘻的,轻轻揉了揉黑驴耳朵,然后趴在耳畔窃窃私语起来。
两个仕子哂笑,只觉得荒唐至极,人怎可与驴语,百里威却觉有趣有趣。
谁知,耳语一会,那黑驴好似真的听懂一般,径直的卧地休息了,如此神妙,当真令众人诧然。
百里威拍手称快,想着等会悄悄问问少年,到底对驴说了什么,一个护卫上前,递上了一条消息。
凝目细看,是主人催促行程,故而飞鸽传书,主人命令十万火急,耽误不得,百里威心里一阵叹息,只好命令众人检查货物,准备出发。
百里威骑上毛驴,走到少年身侧。
“少年郎,或许是天公不作美吧,在下有令在身,却有要事要即刻离去了。”
少年想了想道:“百里大叔不必介怀,天下无全事,或许日后我们还能再见。”
百里威神色一喜道:“说得对极,日后必能再见,在下与小兄弟甚是投缘,还不知如何称呼。”
“小子姓……张名云青,草字云从。”
百里威默默念叨着名字,仿佛要刻在心底,随后哈哈大笑道:“快哉,今日相识云青兄弟,真是幸事,虽不能长久,却也值得。”
狠狠拍了拍云青肩膀,百里威不舍道:“云青兄弟,以后若是到了青州,定要来百里商会寻我,在下百里威。”
说罢,百里威驾驴急奔,商队众人小跑跟随,老头端着一盘新鲜烧饼赶忙出来,看着离去的商队,作样大喊:“百里大人,这饼子……”
“且赠与我云青兄弟……”
老头再想说什么,留给他的只剩满天灰尘,很是不情愿的将饼子托给云青,老头又无事了,蹲在地上继续哼起了小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