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青吃了饼子,将剩下的饼子装好,也找个木桩坐着闭目歇息,旅人们看再无趣事,意兴阑珊,纷纷踏上了旅途。
卖唱父女也悄悄起身,背负起木筝小鼓,顺着百里威方向而去,那是去往青州城的方向。
女儿在侧搀扶着老父,老父以长棍探路而行,原来是位失明老者,二人速度却不慢,老者行动之快更甚于常人。
“真是奇哉,怪哉。”
一仕子叹然道,他星眉正目,模样是个浩然君子。
他同友方眉善目,模样有些憨厚,不解接话道:“赵兄何意?”
“孟兄且看,那老丈虽失明却不落常人,甚至快之而无不及,此非怪乎?”
孟姓仕子想了想,憨笑道:“老丈有长棍在手,犹可代双目,且其女儿在侧提醒,犹如再二目,如此四目在身,只消勇往直前,更无红尘俗物扰神,焉有不快之理,何谈怪乎?”
赵姓仕子回辩道:“孟兄此言差矣,长棍虽长,终不及目力灵巧,且其所感有限,且更耗费气力;
女儿在侧提醒,似是助力,实为牵扯,她为父做目,却倍费心神,必疲惫甚快,如此而来,二人必是歇息多于行动,三步一停,五步一止,安可远乎?”
孟仕子笑曰:“赵兄言远近而略快慢也,岂非偷梁换柱,混淆主题?”
赵仕子对曰:“非也,非也,余此为,不过究其果,源其因,乃由果及因。路远不可达,何谈快乎?如驷行一隅与驴行一旅,驷马快于驴架,但前者如原地踱步,岂可追后者达乎?”
孟仕子再对曰:“远近循于快慢,却非定于快慢,如快者,不明方向,岂非南辕北辙,东进西行,如何达其愿?赵兄所言,驷马与驴架,可曾听闻:家驴绕磨空万里,不及春风纵三千。”
二人持盏相论,激如唇枪舌剑,润似春风绵绵,却是各抒己见。
旁边糙汉好似看不惯仕子繁文礼节,说话磨磨唧唧,文绉绉的,便快人快语道:“爷们倒是认为,无他,唯熟而已。”
二位仕子闻之,颇有兴致,拱手道:“这位壮士,听口音,莫非来自关西。”
糙汉抱拳回礼道:“正是。”
二位仕子以茶水相赠,愿求详解。
糙汉看了看闭目养神的云青,佩佩而谈道:“爷们曾经路过一地,恰逢小贩沽油,买者三钱两文不定,且各盛油瓶器之嘴多狭长而窄小,如此沽油,不谈量多量少难控,就是将油盛入买者瓶中,也是耗时耗力,更别提其间损耗。”
二位仕子点头认同,却又不解道:“为何买者不以阔口器物盛放,也好减少损耗,与人方便也是与我方便。”
糙汉咯咯笑道:“二位仕子锦衣细袍,腰白玉配容臭,自然不知我等凡夫俗子的苦楚,那灯油极易散发,若是开口阔大,如何能存放长久,一丝一厘,具是百姓血汗所换,珍惜万分,寻常人家何有钱财如此浪费?”
这……
孟姓仕子面作伤感:“汝所言不虚?”
糙汉又端起碗茶水一饮而尽,算是默认。
孟仕子悲情道:“我大洛国建国百年,历代帝上皆以身作则,倡导勤俭,以生养为国策,轻徭赋,厚农工,除奸佞,举贤良,竭国库,济民生,各地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怎么现如今,还有如此苦穷之地。”
糙汉感叹道:“天下之大,无可穷极,民生之艰,无法除尽。”
他欲言:想那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仍满地皆是,最终却是没有说出,只好再饮下一碗茶水。
“夫子言: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倒也是了,那关西汉子,后来如何。”
赵仕子感慨而言,他更感兴趣故事结局,而孟仕子已然心怀愧疚,哀意难平,独自沉默不语。
“爷们见地上并无丝毫洒落之油,也觉得好奇,便驻足观看,你猜如何,爷们只见小贩嗖嗖的,瓢起瓢落,瓢中之油如金线一般整齐,如手臂一般灵活,一滴不多,一滴不少,一滴也不偏的落入瓶中,瓶口多细,油线便有多细,简直是量过一般,真是神奇。”
赵仕子奇道:“确实神奇,不知何解?”
糙汉道:“爷们也想知,便问那小贩,为何如此精准,且每次都是如此,岂非妖术?”
“那小贩何答?”
糙汉咳嗽一声,示意嗓子干痒,赵仕子立刻亲自为其斟茶。
糙汉故饮下一碗,咂嘴道:“那小贩说,无他,唯手熟尔。”
“唯手熟尔……”,赵仕子细细琢磨。
“原来那小贩自小便做此买卖,几十载如一日,舀起倒出不知多少数目,如此反复练习,其目力、手劲已然通神,各方拿捏恰如其分,自然可以轻松做到。”
赵仕子恍然道:“夫子曾曰:勤学而苦练,学而时习之,温故而知新。这小贩怕是得此真意。”
“爷们看那瞎眼老汉动作熟练,想必瞎了多年,虽无法看见,却已熟络黑暗,故行走犹如步下生风,不落于人,只是看他老迈,怕是离命劫不远,定然体力不支不会长久的。”
命劫,糙汉提到这个让人生畏又敬畏的词,瞬间将聊天的热烈浇灭,两位仕子忽而有些沉默。
任你贫贱富足,王孙公子,谁也逃不开命劫。
赵仕子神色讪讪道:“……余曾听闻,半载前荆州,有一当地豪门望族,逢家主命劫,族内因继承人择取而分崩内乱,又遭外祸,损失惨重呀!”
作为仕子,本不该背后议论他人,不过此事风波不小,且皆因命劫所起,故而他硬着头皮扯道。
孟仕子急道:“赵兄,怎可背后妄议他人。”
赵仕子赔笑哑然,糙汉接话道:“此事爷们有所耳闻,传闻那老家主命劫在即,继位并非大儿,因此被大儿反叛,不知从哪寻来帮手,竟有十数位化境高手,欲抢夺家主之位。
嘿嘿,谁知他情报有误,老家主感悟生死,竟已半步踏入通境,一人独毙七大高手,其余人等四散而逃,当真是大丈夫所为,痛快至极,痛快至极!”
糙汉说着眼瞳里向往之色尽显,言语激烈,仿佛就是他连斩七大高手,创下不世威名。
“可惜,不敌命劫,终为灰灰。”
被泼冷水,糙汉心里气愤,寻声望去,只见云青正神色平平的望着他,淡淡说道。
“小兄弟此话不免有些悲情,爷们以为,命乃我主,劫乃天意,即使天意难违,纵然粉身碎骨,也要奋力一搏,留他个千古威名,不坠大丈夫之志。”
这关西糙汉,此话说的也是热血澎湃,激荡人心,充分显现关西豪情,两位仕子纷纷拍手称赞,喝道豪迈,云青听来,却有些黯然。
霍家之变,他全身筋骨皆断,几乎身死,无缘得见霍老太爷惊世之战,后师父赶到,他才捡回一条小命,本以为从此便成废人,幸得师父去杀主那里乞求来稀世神液,还经续脉,细细照顾数月,期间不停的正骨推血,这才将筋骨再连。
只是身体可好,心伤难复,他每日练功直到力竭,可总是在昏睡中暗暗留下眼泪,这一世刚刚开始,亲情已然破碎干枯,他像风中蒿草一般,被人揉捏践踏。
所谓亲情,大概就是一种利用吧!
所谓利用,大概从进入霍家就开始了吧。
他无法原谅,也无法正视,霍家的所作所为,更甚是那个慈爱老者的所作所为,他只好将心绪压下埋葬。
幸而有前世记忆,各种爱恨情仇相磨,如此又数月,云青才将心态稍稍调整。
期间他抽空回山上茅屋,百花凋零,霜雪封地,不出所料,小离已然不在,屋内也落满了灰尘。
生斯逝斯,亦如春生秋落,风起云散。
这些日子,犹如镜花水月,恍然而不真实。
冬风寂天地,四面哀殇,可来年春发万物,惊蛰觉生灵,再次重新,亦是冬藏之功。
有生有死,亦哀亦驰!
生死非对立,皆由象转乎,一象一世界,一生一缘劫。
他的生不如死,他的死又而生,非偶然,非必然,是缘劫。
由死而生,这是他的命,他依是云青,他亦不是云青。
霍家之劫,云青已死,师父之恩,云青当生。
他改姓随师父,也是从新开始。
这次他奉师命,前往青州,是伤好之后的第一次历练,几个月的刻苦,也让他功力更加淳厚。
云青细想糙汉粗语,犹如拨开云雾,始见青山。
那糙汉说的也对,想我历经百世千劫,何怕小小命劫。死,不过双眸一闭,生,何惧两脚踏地。纵入苦海泥梨,却要更加快意,上一世已然酸苦,这一世需当纵情。
管它什么人祸命劫,我云青便要如云飘逸,似青连绵,纵悬剑在首,亦一拳摧之,我命由我不由天!
云青正色笑曰:“说得好,闻君一语,茅塞顿开,应击盏相庆,才是快哉!”
糙汉一喜,眼睛里放出精光道:“嗨,爷们倒是做了件善事,只是此处唯茶无酒,却不能尽兴。”
赵仕子快言:“此去数十里,有个云水渡口,那是通往青州的门户,我等曾经过,岸边有家云水客栈,内供酒肉,可赴消遣。”
“如此甚好,爷们提议,不如添个彩头,我等比比脚力,看谁最晚,谁便要请客,爷们先行一步了。”
说罢糙汉如大柱子一般冲出,地面咚咚作响,扬起满地尘土,两仕子相对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将衣袍半卷,奔驰而去。
云青吹了声口哨,大叫到:“笨丫头,起床啦,有好吃的呀!”
大黑驴猛然支棱起长耳,见云青飘散远去,以为他要去吃独食,重重的打了个喷嚏,黑眸里泛着红光,大板牙一凛,提蹄便追。
四人,一驴,先后奔驰在土道上,形成一道奇异的风景线,沿途路人,皆笑而避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