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黑夜中，可以望见几颗星子。乍看起来，像点点烟火。
近几日，周妍站在窗口边缩着肩吸烟时，注意到楼下旅馆房檐下站了一名男子。男人的情况应该和她差不多，总是在晚上八九点的时候出来吞云吐雾。
穿着宽松短袖的男人，斜靠着廉价的霓虹招牌，身子呈半佝偻状，无骨头似的站着。
她觉得男人的这副姿势有股说不出的滑稽，便多看了几眼。
有时，男人的视线不经意掠过她站着的位置。她注意到男人的动作有轻微的停顿，但男人装作什么也没看见，懒懒地换了个姿势，继续狠嘬（zuō）手里的香烟。
男人吧嗒吧嗒地狠嘬着手里香烟的那股猛劲，一度让周妍极为震惊。这让她想起了草原上凶猛抢食的鬣狗的样子。
不知不觉中，周妍也跟着加快了吸烟的速度。
—
“在看什么呢？”
来人推开杂货间的门问，然后径直走过来，将她从窗口挤开，一言不发把窗户拉到底，伸出脑袋，朝窗外看去。
半长不短的头发，随着低头探出窗外的动作，缠绕在一起。
周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冷得缩紧了肩，将烟换到了左手。
风灌进，杂物间的塑料袋哗啦啦作响。
来人叫张青，是周妍的大学室友。长了一张称不上好看也称不上丑的脸。
张青粗粗看了几眼，便喊着“好冷好冷”，关了窗。
周妍看了一眼她的齐肩短发，觉得她在大冬天里发神经把一头乌黑长发剪了，完全是自虐。
“看什么呢？”张青瞅她一眼，挥了挥屋里的烟气，没话找话，“楼下就一个满脸胡子的烟鬼。”
“没什么！”她问得漫不经心，周妍的回答也漫不经心，“只是，我觉得楼下那个男人像我的爸爸。”
“开什么玩笑呢！”张青表情不变，显然没信了她的随口胡话，没好气地推了一下她的手，“楼下那男的，神经病一样的，大冬天的就穿了一件短袖，还站在小旅店门口。你说他是你爸？”
周妍哆嗦着吐出一口烟，笑了笑，不禁咳嗽几声，没吭声。
张青静默着看她又狠狠地吸了几口烟，迟疑着开口，“你还是少抽两口吧！”
这不是张青平日会说的话。
周妍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我知道。”周妍言不由衷地回答，擦着嘴角不存在的口水，反而擦了一手的口红。
于是，张青便也不再说什么了。
与窗子正对的另一侧墙角，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杂物，尤以纸盒为多。白炽灯，将十几平米的地方暴露无遗。
两人彼此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张青几乎不怎么进这间杂货屋。这间房，没空调。她嫌冬天太冷，夏天太热。周妍不知道她今天为何心血来潮，不仅进来了，还站在这儿发呆。
虽然心中抱着好奇，但周妍是从来不会主动去问的。
如果想说，张青必然会自己开口。
根本无需她开口问。
白墙上凝固着黑色的岁月暗影。时间仿佛整个地停滞在一片白光中。
只是关了窗户的房间，也并不暖和，这反而让房间里的人知道时间还在流动。
关闭的窗户，冷气仍然很强烈，风从缝隙中丝丝缕缕地漏进来，沿着脊椎骨强势地往上游窜，肚皮、心脏、肩头、脖子、下巴、耳朵、头皮……然后，像一根根银针一般，刺入整个大脑，然后蔓延全身。
周妍有些受不住，从窗户边移开了位置，贴着墙壁站着。
从小在南方长大的张青，应该比她更受不住冷。但几分钟过去了，张青连姿势也没换过，依旧背靠着窗台站着。
期间，周妍又重新点了一支烟。
在寥寥烟雾中，她回忆起几天前这间杂货屋里发生的事。
周妍和张青兼职的店，是一间餐饮店。上下两层，面积有一百多平方米。
这样的面积，在学校周围算是不小的了。
工作时间5个小时，从下午4点到晚上9点半，中间留半个小时吃饭。
事情发生的时候，差不多也就是现在这个时间点，晚上八九点的时候，店里员工正聚在店子一楼吃晚饭。
周妍如往常一样，匆匆地吃完饭准备上楼抽根烟。走到杂货间门外时听到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其中一个是张青。
张青的声音很熟悉，虽然情绪激动，破了嗓音，周妍还是马上就听出来了。
但是另一个人的声音听出来时，周妍倒是感到惊讶了。
—
“那个男的还没走呢——”
就在新点的烟，也快要抽完的时候，张青终于开口，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嗯？”周妍下意识地看向窗外。
楼下的男人已经不在了。小旅馆过于艳俗的霓虹招牌，留给人“良宵一刻”的错觉。
“不是他”。张青朝店子的方向努了努嘴。
周妍思索了片刻，便明白了张青的意思。
近些天来，有个人每天都来她和张青打工的店子吃饭。晚上六点左右准时来，雷打不动地坐在正对着收银台的位置，点一荤一素。吃完饭，要坐上很长一段时间。
“还在呢！？”周妍说道，话里带着三分惊讶，七分荒唐。
张青终于换了一个姿势，双手抱胸，不正经笑道：“你魅力大着呢！”
周妍知道她玩笑居多，本意不在此，耸了耸肩，跟着笑，留恋地吸着最后一口烟。
“要走了吗？”眼见着她起身将烟摁在纸盒上，准备走人，张青问，语气透着些许遗憾。
“嗯？”周妍知道她这是有话要说了，于是停下摁烟的动作，等着她继续开口。
张青盯着她的脸，神情欲言又止，目光幽幽地停留在她的嘴唇上。
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张青没敢看她的眼睛。
这幅不寻常的样子，倒又让周妍惊讶了。
“你说男的——”还不容易开口，但话说了一半，张青又收了口，眼里露出不安和抱歉，朝门的方向看了一眼，如同向她提前解释一般，继续道：“这种事情，我只能问你。”
周妍不知道有什么事情，是只有她知道的。但她明智地选择了沉默，没有打断她，等着她整理心情。
所幸这次时间只过了几秒，张青就开口了。
只见张青闭了闭眼，似乎为自己补足了气，咬着牙发狠地将事情说了个大概。
事情无非就是，某个休息日的时候，她和她的男朋友约会。时间太晚了，两个人就在外面住了一宿。
周妍没来得及揶揄她什么时候交了男朋友，就被她接下来支支吾吾的话弄得心情有些复杂。
“那个……放进来了，会怀孕吗？”说完，又似乎怕她没听明白，语速极快地解释，“没有…嗯嗯…里面。”
似乎中间的那个字难以启齿，张青简短地结束了话题，脸涨得通红，没看她的脸。
周妍脑袋里转了一圈，便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在张青偏着头不敢朝她看时，自嘲地牵动了嘴角。
周妍搜索着脑袋里与之相关的知识，又问了张青一些具体的情况。
虽然最开始张青被她问到具体细节的时候，完全不好意思，似乎像做了十恶不赦的事一般，言语吞吐，举止拘谨，连手都不知道放在哪里。
当下，张青这副少女羞涩的一面，让周妍感到极致的反差，莫名有些令人反感。这让她不禁回忆起几天前在这间屋子里张青与另一个女人吵得极凶的样子。
好在，几个问题之后，张青便如同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人一般，神色放松下来，恢复成周妍熟悉的样子。
“应该没事！”周妍得出结论。
听到她的话，张青明显松了一口气，但又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这个月的大姨妈还没有来。”
于是，周妍又询问了她生理期具体的日子。
张青回答，已经过了几天了。随后又急着补充道，她的日子一直都不稳定。
“迟个几天，是正常的。”
“嗯，应该是的。”张青自我安慰道，脸上露出释怀的笑意。
看不出是完全释怀了，还是仍有不安。
安慰的话，能起多少作用，全凭听者自己相信多少。这种事情，在强有力的证据出现前，说再多、听再多都只能暂时麻痹自己。
周妍拿了柜子上一整天都安静得不能再安静的手机，拍了拍她的肩膀，“进去吧！冷死了！”
走了几步，张青停下来，转头盯着她，神情颇有些严肃，不放心地叮嘱道：“这件事，你不要说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