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用镰刀将挂在树上的藤蔓割断，拨开一旁，向前走去。
虽然已经有一年时间没来，地上焚烧过后的黑色痕迹依稀可见。
父亲会时不时地来这座山，或是清理藤蔓，或是将已经干枯的藤蔓烧掉，因此留下了一小堆一小堆的黑坑。
隔着茂盛的茶树林，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从未断过，依稀能够听到人压低了的说话声。
今天是除夕，也是送亮的日子。从天亮开始，这座山中的鞭炮声便未曾断过。
送亮没有时间限制，只要在这天天黑之前完成就行。
但每年，父亲总是在下午四点许的时候，提着蜡烛、香、纸钱和鞭炮上山来。像是送亮的时间必须是这个时间点一样。
这是父亲认定的最合适的时间，不需要多问，周妍也知道与妹妹下午四时许去世有关。
每当这种时刻，父亲更是少语。
多年的默契，周妍已经习惯了跟在砍藤蔓的父亲的背后，负责将地上散落的枝枝条条，集中收拾到一处位置。
等到收拾干净，周妍抬头时，便看见父亲垫着脚用力往下拉树枝，然后艰难地去砍那条很高枝干上的藤蔓。
她走上前去帮忙，手攀上树枝、树枝上的灰屑哗啦啦掉落的一瞬间，她有些恍惚。
去年、前年，甚至更早之前……都是相同的一幕。
这么多年了，每一次抬头时，看见的画面似乎都没有变化过，就好像时间从未流逝过一样。
她不禁回想起父亲的背影，沉默而又严肃。有时候，周妍会觉得父亲是以一种朝拜的心理走上这一座山的。
就连这一路上的树木，仿佛都感染了他的这种忧伤、痛苦的心情，十年来，也都没有发生什么变化。
周妍看了一眼头顶上近在咫尺的茶树，和别的茶树没有什么不同，但是不知为什么，这棵树总是轻易地就让藤蔓爬满了树身。
年复一年的清理，也没有任何改变。等到再次看到它时，它依旧是被藤蔓鸠占鹊巢了，需要重新清理。
砍断最后一点藤蔓，拨开茶树枝，便看到了一座墓碑，是名为“程琳”的墓碑。
她是妹妹的亲身母亲。嫁给父亲不到半年便去世了。
父亲原本按着周妍已经看习惯了的步子走路，距离墓碑还有一米时，父亲突然停止了。
这也是这么多年，周妍习以为常的一幕。
这么想时，她侧过身子，果不其然，墓碑前已经有人早一步点上了香烛。虽然香烛已经熄灭，但从香烛外表鲜艳的颜色能看出，这是刚点不久的。
她从父亲身旁走过时，眼睛余光里见父亲深深地皱着眉。
虽然看得次数很多了，但每一次周妍见到父亲眉间的褶皱，总是希望时间有一天能抹平这像群山的沟壑一样深的愁绪。
空气中残留着淡淡的蜡烛香味，她蹲下身子
用手触摸了融化了的香烛液，果不其然，还带着一点余温。
这人离开没多久。
几年前，突然有人给这座墓上香。刚开始不过以为这人可能认错了位置。因为那时，这里还没有立碑，看不出这座坟是谁的。
不过，第二年之后，这人又来了。接着的第三年立了碑，这人依旧来了，此后每一年这人都会在父亲送亮之前，先一步来到这儿，完成送亮的活动。
有时，她想，这人就好像摸清了父亲过来的时间一样，总是错过与他们碰面的机会。
墓碑上，没有女人的照片。周妍也已经完全忘记了女人的长相，只记得这人留着齐耳的短发。
女人起初闯入她与父亲的世界，周妍是排斥的。但是女人意外怀孕了，父亲坚持要娶女人，周妍想反对也反对不了。
两人最终结了婚。
她虽心里不情愿，也努力让自己接受这一事实，同时承认家里将会多出三个人。
然而结婚不过3个多月，女人便因为子宫外孕去世了。
对此，周妍的感情是复杂的。
在她还没有真正接受这个人的时候，这个人就永远地离开了。
她便永远也不能接受这个人了。
对于女人的离世，她感觉到的伤心的情绪很少。毋宁说，她觉得有些伤感，只是因为看到了父亲的伤心而传染过来的一点情绪。
父亲终于走近了，蹲下身子。周妍以为他要和自己一同清理墓碑旁的杂草，但是父亲却是一把拔掉了不知名人物插上的香烛，然后泄愤似的用力地扔向了旁边的沟渠中。
周妍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震惊了！
“爸爸！”她叫道。
这么多年，虽然她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见了这些香烛会脸色不耐，感到生气，但是父亲一直都忍着没有做其余的举动，她没想到父亲今天会干出扔东西这一不理智的举动。
对于她的叫唤，父亲没有理会，只是命令道：“将袋子里的香烛、纸钱拿出来。”
说完，父亲自己便后退几步，背对着她，在空地上摆放起鞭炮来。
完全是一副拒绝的姿态。
周妍在心中叹了气，转身，跪下朝墓碑祭拜。
墓碑上，刻有的与女人相关的人物表中，没有她的名字。
某种意义上，这个女人的出现，让她真正明白了自己是只有父亲，而没有母亲的。
起身，她点燃了纸钱，风一吹，火很快蔓延，吞没了印着冥府头像的钱币上。她熟练地又扔进一扎纸钱。
火光映照在墓碑上，模糊地照映出她与父亲的身影。
这个来送亮的人是谁？
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地过来？
为什么父亲会这么的生气？父亲好像知道这个人是谁？是因为知道这个人所以才更加生气的吗？
她想到了一个人。
妹妹的亲生父亲，女人的前夫！
纸钱被风一吹，滚轮到周妍的脚边，周妍回过神。
此时，父亲也已经摆放好鞭炮，接过她手里剩余的纸钱，沉默地烧起来。
火光上的一缕黑色的烟雾，被风一吹，朝父亲的身上欺去，就像父亲此时的脸色一样，是阴郁的。
磕完头，父亲点燃了鞭炮。
声音一响，地面就像发出闪电一样，蹦出数道白光。不断有红色的纸屑，炸裂到他们所在的位置。
站在她前面的父亲的背影看上去坚毅而又倔强。
如果这个人真的是女人的前夫，那么，父亲真的是一个嫉妒心强的人。周妍忍不住这样看待父亲。
当初，女人的前夫，也就是妹妹小玫的亲生父亲，托人带了信来，说是要接回妹妹。
那时女人已经去世了。
但是，父亲不加考虑地拒绝了。
明明那不是自己的亲生孩子，父亲为什么连商量的余地都不给对方，就直接拒绝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