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们父女两个人啊!今天还真是难得碰上了。”
与他们说话的人,是一对四五十岁的夫妻。她与父亲刚从茶树林里走出来,便碰到了正准备进去的两人。
周妍觉得两人面熟,却叫不出名字,也不知道是谁家的。
父亲倒是一眼便认出,招呼道:“好久没碰上你们了!是来给周大叔送亮的?”
“是啊!自从几年前父亲去世了,便回来得更少了。当作为子女,有够不孝的。”
听双方这么说,周妍想起这两人是谁了。是养狗的周大爷家的儿子与儿媳。
两人自从在外地安了家,便不经常回来。七年前,周大爷生病去世,周妍见过两人。
“今天还要赶回去吗?”父亲问道。
“不了,打算在这里住一晚上。”女人说道,然后话题一转,看着周妍问道:“这是你女儿吧?”
虽然刚刚见面时,女人打招呼时用了父女一词,但是女人还是这么问道。
“是的。”父亲顺着女的视线,淡淡看了周妍一眼,回道。
“都长这么大了。”女人的丈夫顺势说道。
女人听了,加了一句,“长得真漂亮!”
父亲听了,没有回答,微微牵动了下嘴角,算是回应。
周妍朝两人礼貌地笑笑,按着推算出的辈分,分别叫了一声婶、叔,算是打过招呼。
“这位是你周叔,我姓胡,你叫我胡婶就好。”女人道。
周妍按着女人给的说法,重新叫了一遍。
“小时候还没这么觉得,不过现在越看越觉得和你妈妈长得太像了,特别是眼睛笑起来的样子。”胡婶突然说道。
周妍听了,起初惊讶地看向说出话的胡婶,胡婶和善地朝她笑笑。然后周妍有些不安地看向父亲。
她怕父亲听了会不高兴。
但是出乎她意料地,听了这句话,父亲并没有露出不高兴的表情。
很快,两人便与他们告辞了。
她与父亲并没有就碰到两人或者别的事发表看法、评论,而是朝马路对面的茶树林走去。
还没走到目的地,隔着树叶间的缝隙,周妍看到一片红红蓝蓝的衣服的颜色。
是周峰一家。
双方像这样直接碰上的次数,屈指可数。基本总是周峰家先点完香烛、放完鞭炮,父亲才姗姗来迟。
“我们来给小玫上香。”周婶脸色为难地开口道。
一旁的周叔与周峰停止了手上摆放鞭炮的动作,难得露出不知所措的一面。
场面一段有些尴尬。
父亲没说什么,既没反对,也没赞成,直接沉默地绕开几人,去了坟墓的另一头摆放鞭炮。
“谢谢你们每年过来。”周妍走过去,代父亲道,然后寒暄了几句。墓地周围很干净,显然周婶一家特地收拾过。
“你几时走亲戚?”周婶问道。
“今年不去。”周妍回道。她没有亲戚可走。父亲每年走亲戚的对象,似乎都是父亲在工作上认识的同事。父亲也从来没让她跟着去过。
“周婷这丫头也硬是说不走亲戚。”
听周婶这么一说,周妍才看见站在角落里被树枝挡了一半身影的人。
自从那天因吃了鱼呕吐之后,隔天周婶打来电话,说周婷感冒发烧了,补课暂时停止。
“感冒好些了吗?”周妍问。
“啊,差不多好了。”
“那就好。”
对话到此就结束了。父亲、周叔这边都摆放好了鞭炮。
周叔绅士地开口,对父亲道:“你这边点了之后,我们这边再点。”
父亲仍然没有应声,弯下腰,点燃了鞭炮。
鞭炮声响了几秒后,周叔也点燃了鞭炮。
之后的一段时间,双方都近乎麻木地站在安全区域,看着地面上跳跃的红色纸屑。
周妍有听村里的人提过,因为她失踪了,父亲急着找她,没有多余的时间,所以不得已将妹妹托给了周婶照顾。不过,那一天因为周婶家忙着招呼亲戚,所以都忽略了两个孩子,谁都没有注意到两个小孩结伴去了池塘……
鞭炮声停了,父亲和她先一步磕头,之后是周婶、周婷。
这里,周妍终于看清了周婷的样子。脸色的肃穆,是周妍从没见过的神色。对于磕头这样有违正常的行为,也没有任何不满。
但起身看向周妍的目光里,尴尬、恐惧一闪而过。
只因为还活着,就必须要为死去的一方负责任。不管有没有道理可循,因为心时刻在谴责着。
周妍突然这么想到。
最后的周叔、周峰则在墓碑前合手祭拜。
看到这里,周妍总算稍稍松了一口气。
如果看到这两人也跪下,大概她会觉得这个世界都扭曲了。
父亲站在一旁,用冷漠地表情看着这一切,就好像这是理所当然的一样,根本没有劝阻。
看到这一幕,周妍再一次觉得父亲的本性其实是有些残忍的。
回到家时,天已经变暗了。
在他们打开房屋前,周婶家亮起了灯。从一楼开始,一直延伸到四楼,每一个房间都开了灯。
隔了一段距离,依然能够感觉白炽灯的亮度。而她家的院子,是灰色的一片。
他们家客厅没有电视。
周妍拿了手机,坐在沙发的一头,点开了电视直播,是春晚的前奏节目。
从屏幕里传出的新年气氛,回荡在冷寂的客厅里。
父亲倒了一杯酒,坐在沙发的另一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
晚上八点,父亲将自己房间里的老式电视机搬了下来。周妍也关了手机,与父亲一起看起春晚节目来。
期间,手机陆陆续续传来震动,是一些新年祝贺的短信。周妍一一回复。
等到暂时处理完这些信息,周妍将目光再次投向电视时,眼角的余光里,注意到父亲正揉着眼角。
屏幕里上演着喜剧小品,主人公说了一句台词,底下的观众一阵哈哈大笑。
这时,周妍见父亲又揉了一下眼角。
她以为父亲困了。
不过,接着父亲却用袖子擦起眼睛来,再次抬起头时,眼角一点异光一闪而过。
她茫然地盯着电视里的笑脸,不可相信地得出了下面的结论。
父亲是在哭。
电视里又接连传出一阵阵笑声。
白天表现得那般理所当然样子的人,竟然因为电视中的某一句台词,就开始默默地抹眼泪了。
她再一次感到父亲这个人是非常矛盾的。
有时候,当她觉得父亲终于变回小时候那个疼爱她的父亲时,父亲又突然冷漠起来;而当她觉得父亲非常无情的时候,父亲又不经意地露出如此柔弱的一面。
所以,她从来不知该怎么对待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