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赤眉军中,火光映照。乌压压的人,穿着五花八门,全身着甲的、半身着甲的、短衫的、长衣的……,不一而足。不过,所有人最显著的共同点,就是那一双,抹成赤红色的眉毛。
“吵吵吵,吵什么吵?都给老子闭嘴!”营帐中,一个粗犷的声音吼道。
不大的行军营帐,正挤着十几个汉子。正上首简单地摆着一桌一椅,一个身穿短衫的虬髯汉子,正气哄哄地从椅子上站起,手重重地拍在桌上。此人就是赤眉天波军首领,高波。
营帐一下子安静下来。
“大帅息怒。”在众将神色各异地看向高波的当口,一个声音打破了尴尬的气氛。
一副儒生打扮的陆天青,站在高波身侧,三缕胡须微扬,接着说道:“诸位将军也请稍安勿躁,此事责任在我。来此之前,是我向大帅提议,不要告知各位此仗目的。”
当中一位汉子眼睛瞪大,瓮声瓮气道:“军师这是何意?不信任我们?”
陆天青右手一摆,笑着道:“张将军哪里话!有道是‘事以密成,语以泄败’。这绝不是不信任诸位,只是为了成事。”
他叹了口气,看着对方道:“张将军是爽快汉子,我就直话直说了。去年我们攻灵山县之前,将军便因喝酒说漏嘴,以致钦州府军提前知了消息,让我们功败垂成。而将军因此受的鞭刑,难道忘了?”
陆天青稍顿了一下,又道:“诸位皆是义气汉子,心直口快本不是什么坏事。可这行军打仗,不是吃饭喝酒。大帅此举,实则是出于一片爱护之心呐。”他盯着对面的汉子,语重心长,“张将军能否明白?”
对方摸了摸脖后,一脸讪讪,道:“俺张大山是个粗人,军师的话我听明白了,大帅的苦心我也懂了。”嘿嘿一笑,“大帅有什么吩咐,我绝不含糊。”
看到陆天青三言两语,化解了尴尬,高波的脸色舒缓了不少。
高波知道,张大山是个直性子,他跳出来质疑,反而让陆天青一番说辞,堵住了众人的嘴。
但他更明白,眼前的这些人,嘴上未必会说什么,只怕心里早有疑虑。特别是南关、诸葛昉两位都统,恐怕对此行的始末,已经猜测得八九不离十了。
赤眉自从主力溃败后,便一分为三,分别是方琼的天琼军,林耀先的天耀军,以及高波的天波军。各军下设都,领兵称都统。都下设队,有队正。队下设曲,有曲长。曲下设率,有率长。率下设什,有什长。
各军虽然仍依旧制设编,可形势不比从前,兵力不满是普遍现象。在天波军,这种情况尤为明显。一都编制为五千,天波军只有不到三万人,却设有十二都。不是高波虚张声势,实在是赤眉的境况,今非昔比。招兵不易,养兵更难。
南关和诸葛昉都是老赤眉,威望和经验都非一般都统可比。高波虽是统帅,也必须重视二人的意见,况且这次的主力便是两人所率的都。
在陆天青将众人安抚后,高波便出声道:“好了,大家都忙去吧。”他向南关和诸葛昉的方向分别看了看,又道,“南都统和诸葛都统留一下。”
众人皆告退而去。
陆天青也向高波微微躬身,拱手道:“大帅,学生也告退了。”
高波看向他,略微一顿,点了点头。
南关体型偏瘦,年纪与高波相仿,都是四十来岁。可他微斑的鬓角,让整个人显得老态了不少。
诸葛昉却是个不到三十的年轻人,浓黑眉毛下一双大眼睛,长相颇为清秀。看起来,他比陆天青更像个书生。除了身上的甲胄,浑身上下也找不出一位赤眉都统的样子。
诸葛昉没有涂眉,其实并不奇怪。赤眉起义之初,将眉毛涂成赤色只是为了方便分辨敌我,因此在赤眉成军至今,队正以上将官一般便不涂眉。其实赤眉中从事情报等特殊任务,或者与外界联络往来的一些人员,为了隐蔽、掩护,也都不会涂眉。
此时营帐中,只剩下高波和南关、诸葛昉三人,显得宽敞不少。
良久,三人一语未发。
高波就那么站在桌案与太师椅之间,静静地看着对面的两个人。南关眼睑微闭,若无所觉,好似在养神。诸葛昉看向上首,眼神却定在桌案上,也不知在想什么。
最后,还是高波率先打破沉默。
他一边绕过桌案走下去,一边道:“咱们仨也十几年的交情了吧?从赤眉成军走到现在,咱们这帮老弟兄可没剩下多少了!”高波胡须微颤,掩不住脸上淡淡的伤感。
南关轻吐了口气,抬眼看向高波。
诸葛昉也收回了眼神,若有所思。
高波继续说道:“对于我摆出裹挟百姓攻城的架势,你们俩想必疑虑很重。”
他拍着胸口,接着道:“但我告诉你们,我高波的心从来没变过。从参加赤眉举事开始,立志解民倒悬、匡扶正道的心,从没变过。从没变过!”
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声音低沉下去:“可是,当家太难。这都是给粮食逼的,咱们必须想办法弄到粮食。”
“三天前,我得知罗初八带着大部人马,往宣化方向去了。加上李念巡卫未归,我便有了攻钦州的想法。之后陆军师建议,可以利用灾民聚集的机会,摆出驱民攻城的架势,必可让钦州军投鼠忌器。我们只需围而不攻,灾民在饥饿难耐之下,必与钦州军起冲突,之后不论钦州军如何动作,开城门、放任不管,或是驱杀,皆对我军有利。那——”
“大帅,那灾民,你考虑过吗?”南关眼光一凝,打断了他的话。
“可我首先得考虑咱们这帮兄弟啊!”高波自知无法回答,“不是我不想考虑,实在是没办法考虑。”
诸葛昉眼中精光一闪,直视高波,惊疑道:“你敢擅杀百姓?!”
高波微微一顿,怒道:“我说了,我们是围而不攻,围而不攻。为何要杀百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杀百姓?!”
“民心似水如烟,不待天亮,只怕城下灾民便要生乱。到时候向我们而来,肯定是没有饭吃,只有向城中去才能找出粮食。况且,军师早有计划,不可能不在城下安插人手。发展到最后,呵呵,你说不杀百姓,百姓却是生生被你逼死的。”诸葛昉微微摇了摇头。
“报——”
高波盯着诸葛昉看了一眼,淡淡冲帐外道:“进来吧。”
只见一名传令兵进来,行了一礼,道:“大帅,城上有人喊话,钦州的指挥使好像也在城上。”
“李念已经回钦州了?”高波吃了一惊,追问道,“喊的什么话?”
传令兵道:“好像是在说放粮。”
高波冲南关和诸葛昉挥手示意,道:“走,一起去看看。”
三人来到阵前,陆天青与另几名都统忙过来见礼。
高波张嘴便问:“什么情况?”
“大帅请往上看。”陆天青一手指向钦州城上。
只见城门牌楼下火光映照,直如白昼。当中正站着一人,银盔亮甲,气质非常。
高波并未见过李念,指了指城上,问道:“此人就是李念?”
陆天青点点头。
时间往前,钦州城上。
李大柱领着十几个人上了城墙。这群人穿着不俗,看起来都颇有身份地位。
李大柱站定,道:“将军,人都请来了。”
话音刚落,“指挥使大人安好”、“使君大人安好”、“李大人安好”,各种声音,纷纷响起。
李念点头,道:“各位都知道,为什么找你们来吗?”
一群人相互看了看,都摇了摇头。其中一位头戴方冠,长须及胸的老者,拱手道:“还请大人示下。”
李念背在身后的手指虚敲了几下,道:“诸位都是钦州有数的士绅富商,我也不兜圈子。”
他指了指城下:“城外的情形你们看到了,钦州危矣。劫富济贫是赤眉的一贯手段,也正是靠这个,他们才能残喘至今。不是吓你们,赤眉破城,别人可能逃得掉,你们逃得掉吗?”
李念将左手从背后抽出,握住了腰间的佩剑,道:“一句话,要守住钦州城,你们得出力。”
别看这些人站在这城上颇为拘谨不安的样子,其实一多半只是装装样子。这些人在钦州,甚至在梁州,能量都不小。他们要不本身就是修行者,要不背后站着修行者,甚至背后是修行门派。比如刚才说话的老者,名叫楚风来,就是梁州容山派的行走执事,管着容山派在钦州府的产业,食斋便在其一。这些人在钦州的势力,如果加在一起,在某些方面的能量,甚至还要超过朝廷。
“请大人明示!”楚风来显然在这些人中地位不低,眼神与众人交换了一下,接着道,“能出力的地方,我等绝不推辞。”
李念嘴角微扬,道:“当然能出力,对你们来说,也不是多难的事,就是出点粮食。”
楚风来摸着胡须,笑道:“这个好说,李大人和将士们守城辛苦,我们出点粮食,那是应该的。”
李念“哦”了一声,正色道:“那如果是数万百姓下半年的粮种呢?”
“啊?”这群人面面相觑,楚风来差点把胡须都拽断了,“大人,您没看玩笑吧?那可是百万斤以上的粮食,我们……我们怎么可能,拿得出来?”
李念将手伸出虚按了几下,示意众人收声,道:“不是让你们捐出来,只是借。借一年,但是没有利息。”微微笑了笑,“楚老板,账也不是这么算的。就算百万斤,分到你们十几家,一家也就十几万斤。一千多石粮,来年就还,其实没什么损失,既保全了家业,又积了德,说不定朝廷还有嘉奖。大家想想,这才是笔大赚的买卖啊!”
楚风来不能应声,也不敢拒绝,只得勉强赔笑,道:“李大人,还请容我等商量一下。”
李念点头,示意请便,幽幽地说道:“我可以等。不过,赤眉肯不肯等,城下灾民能不能等,我就不知道了。”
十几个人也没地方躲起来商量,只能围成一圈,七嘴八舌,还都压着嗓子,也够难为的。
不过,说来说去,无非就是相互观望。
最后,还是楚风来直接挑明道:“李大人说的,道理上是没错的。首先,打仗大家也不会。李大人的人品、能力,钦州城谁不知道?咱们得相信大人的判断。其次,这粮食是借,算不上放血,这点主各位还是能做的。最后,各家的屯粮,大家自己心里有数。老孙和老赵,这次不能藏着掖着,存粮确实不宽裕的,你们按常年价给补点。”
他等了一会,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圈,接着道:“我这么说,大家现在要是不反对,之后就不能再推三堵四了。”
到这份上了,一群人只能点头同意。
众人议定,楚风来便走了出来,道:“李大人,您交待的事,我们一定做好。”
李念拱手向众人行了一礼,道:“本官在此代百姓感谢诸位了。诸位的义举,我一定如实禀报朝廷。”
众人纷纷还礼,连道不敢。
“那你们回去商量个章程,就在灵山镇成立一个灾民救助会。到时候,我请府所三个衙门都去人挂个监事。”李念头微扬起,“诸位尽管放心,衙门的人,绝不插手具体事务,只是为了让你们方便行事。”
待楚风来这些人离开,林毅出声道:“使君这是要引灾民自愿离开,化解这场危机吧?”迟疑了一下,又道,“只是末将还有一事不明?”
李念“嗯”了一声,示意对方继续说。
“灾民即使要粮种,可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填饱肚子呀?”林毅的意思自然是,光画一张粮种的饼,不能解决当下的问题。因为粮种的事,显然还要筹备,不可能百姓去了,马上就有。而灾民现在得先有粮,才能不饿死。
李念笑了笑,转头看向陈修和张鲁,道:“你们有什么想法?”
张鲁憨憨地咧咧嘴,摸了摸后脑勺,也不说话,只是摇头。
陈修抿着嘴想了一下,抬头道:“将军如果能引得灾民走,那灾民要去的地方,自然是有粮。”
“灵山镇确实有粮。”李念回应。
林毅心中的迟疑,是对灵山镇有如此数量赈灾粮的疑惑。朝廷新立,梁州官仓根本没有什么存粮,一应赈灾粮,都是先以军粮拨给地方。临尘事变的一个起因,就是军粮拨付地方程序繁琐,致使赈灾未能及时进行。自己虽然是军法司佐佥事,可梁州如今的头等大事便是赈灾,自己也参与其中。可对这个情况却根本不掌握,这对他来说,自然出乎意料。
李念的话马上解开了他的疑惑,“粮食是楚风来的,不过官府,可以和他换一换嘛!”说着手在胸前划了一个圈。
林毅恍然大悟。
陈修问了一句:“那将军为何还不告知百姓?”
李念淡淡地看着远处:“还不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