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那段时间,安澜每日昏昏沉沉,走路也跌跌撞撞,她觉得她快要死了,她已没有力量,战胜这风暴,战胜多舛的命运了。她的人生将终结于此。
十月一过,凌晨的县城便笼罩在薄霜里。安澜觉得她的内心比那霜花还要冰凉。在给白桦的信里,她写道:“……生活不可能全是平静与快乐,孤独的时候就像站在无人的山顶,身边是狂风呼啸而过。走在街头,只有我是那么孤单,无助……人们脸上灿烂的笑容,甚至人家楼顶上的霜霭都让我心生羡慕……”
阳刚又去找过安澜几次,安澜见他就躲,她甚至不敢回屋,只好去同事家借宿。安澜白天提心吊胆地,晚上则恶梦不断,她常梦到虎狼在身后追赶,她拼命呼救,却无人能应,眼看自己即将落入虎口……不到一个月,便瘦了一圈,一脸病容。
这种日子何时是个头啊。
好不容易熬到年尾,不等放假,安澜便收拾好衣物行李回家了——她不想再回到噩梦中。
公汽在熟悉的道路上疾驶,窗外的风景却大不同以前了。时值隆冬,那曾经被碧绿与金黄装点的大地,已是一片稀疏的枯黄。大片大片的稻田,油菜地,棉花地,长满了荒草,一派荒芜的景象。安澜的心情越发黯淡起来。她努力地回忆,这片土地曾经美丽的样子:春天里油菜地黄澄澄一片,娇艳欲滴,接天连日;棉花地里的棉笑一到盛夏便笑得豁开了嘴,露出一团白肉;拥有巨大脸庞的向日葵每日随太阳扭动脖子,一望无垠的芝麻地跳高似的突然窜起……大地有盛衰更替,人生自然是祸福难料吧。
场部大院也是一片静悄悄,曾经谈笑风生的人们瞬间隐匿了似的。安澜悲哀地想,这里怎么了,怎么如此死气沉沉。
还没进家门,就听到屋里有人说话,好像是妈妈的朋友郑阿姨。“听说阳刚又去找她了,那孩子我打听过,也没其他劣迹,对她应该是真心实意的。他现在税务局上班,单位挺好的。你看,你们两家门当户对的,是不是……”
“呯”,安澜愤怒地推开门,月姣和郑阿姨都吓了一跳。见安澜脸色极其难看,郑阿姨一脸尴尬,赶紧离开了。
本以为回家能落个清静,没想到家里也不得安宁。难道,这世上就没她容身之处。安澜倒在床上,痛哭起来。
月姣心疼女儿,又不知说什么,坐在床沿唉声叹气。
安澜哭够了,对月姣说:“妈,我不想在县城呆了,我要辞职。”
月姣知道原委,一时拿不定主意,“等你爸爸回来,商量后再说。”
安振邦很晚才回家。安澜听到爸爸妈妈的谈话。
“县长那儿子纠缠不休,她不想在县城呆了,你安排她进农场算了。”
安振邦叹息道:“早几年,场长的二女儿进来时,我是极力反对的,因为农场冗员严重必须精简。现在几年过去了,农场已是积重难返,我这个时候,把女儿安排进来,一来是打自己的脸,二来,对她也是不负责任。”
“那怎么办?还有没有其他办法可想?”
“暂时还没想好。你不是不知道,农村的青壮劳力大批南下打工,老幼妇孺留在家中。农场情况更糟,抛荒更严重。进农场只怕是害了她。也许明年,我们就离开这里了,待安定下来,再考虑这事。”
安澜听得泪水涟涟。她悲哀地想,她是一刻也等不下去了。
生活是多么无望啊,似乎怎么走都是死胡同。从县城到农场,从农场到县城,像是从一个笼牢到另一个笼牢。安澜心灰意冷,度日如年。
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也许挨过几次打,邱丽对月姣有些惧怕,可她幸灾乐祸的心事不会改变,见月姣出现,又对着空气拿腔拿调:“我说啊,女人还是嫁自己的第一个男人比较好,不然以后没人要啊!”
月姣不理她。邱丽冲着月姣背影“呸”了一声,“装什么装,装大尾巴狼。谁不知道谁,破鞋缝了针,还是破鞋……”
难听的话还有很多。安澜开始坐立难安:这日子真过不下去了!
春节临近,白桦放寒假了。
可白桦回家后,一连几日没有音讯。原来金枝担心他去找安澜,看管囚犯似的把他看得严严实实。这天,趁金枝下地干活,白桦请白兰替他捎信给安澜,叫她在河堤下的杨树林等他,他再找机会直接去小树林。
天色渐渐擦黑,白桦还没来,安澜有些着急。待夜幕完全拉上,只听身后一声“安澜”,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眼前。
安澜一头扑到白桦怀里,泪水夺眶而出。白桦吓坏了,说话都结结巴巴:“你,你,你怎么了,出什么——大事了?”
安澜抬起头,一脸凄楚。白桦觉察出事情不妙,心像鼓点般“咚咚咚”敲得飞响。他拉安澜在树下坐下,紧张地等她说话。即使在夜色里,也能看出白桦的脸有些苍白,那黑亮的眼睛里,盛满了忧郁——那是对安澜的关心与牵挂。安澜感觉踏实了许多,便将社会青年骚扰,阳刚死缠烂打,以及一些流言蜚语,一五一十告诉了白桦。
白桦的脸色渐渐如夜色一般阴沉。他沉默片刻,突然站起,向前猛走几步,但突然又迟滞了,立在原地不走了。
安澜忐忑不安地看着白桦,白桦背对着她,不知在想什么。但只要有他在,她便是安全的。这么多年,无论多大的难题,他总能迎刃而解,无论她遭遇多大的风雨,他总会尽全力替她阻挡。这次也不会例外,他一定会想出办法的。
夜色渐浓,几颗微弱的星星在厚厚的云层里若隐若现。湖面一片漆黑,远处的地平线有隐约的波光闪闪烁烁。冬日的河风很凉,安澜冻得瑟瑟发抖,便有些着急:“要不,我们先回去,改天再商量?”
“不。今天就决定了。”白桦斩钉截铁的。“我有个想法,不知你愿不愿意——”
“什么想法?”
“你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可以啊,只是,去哪里呢?”
白桦停顿了下,走到安澜面前,表情很严肃:“我的意思是,你离开这里,跟我走。”
安澜有些不明白。白桦扳正她的肩,“你听好了,你跟我一起去山城——你可以去那找工作。这样,不会再有人骚扰,我可以保护你,我们可以互相照顾。等我毕业了——”
安澜明白了。她飞快地思考,这个主意是否可行。离开——似乎别无选择,她不能再在危险的漩窝打转了。接连遭遇打击,压抑苦闷的内心早已透不过气来——她渴望到陌生的广阔的天地里去,舒展身心,自由翱翔。
“除此之外,没有第二条路。”白桦肯定地说,“如果你离开县城,回到农场,即使摆脱了阳刚,说不定还有王刚、李刚。你不仅要离开县城,还要离开农场。你在我身边,我才放心,安心。”
他说得好像很有道理。只是,她还从未出过远门,就这样离开家,离开父母,她不知道会对他们造成怎样的伤害。自已本来已背负污名,如此一来,则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会有更多的脏水泼向自己,泼向他们家。这是自断退路。未来会怎样,完全无法预料……
安澜望着黑漆漆的湖水,心里一片悲凉。没想到,自己会走投无路,离乡背井。
“你不要害怕,有我在,天塌不下来。”白桦安慰道。
也许这是唯一的办法了。安澜想起郑阿姨说媒的事,心里便发毛。而农场,也无容身之处。爸爸曾说过,农场效益一年不如一年,进农场不是很好的选择。出去闯闯,也许不是件坏事。连金凤都说,只要肯努力,就不会饿死。安澜悲壮地对白桦说:“我答应你。”
接下来的几天,两个年轻人开始着手准备离家事宜。他们商量好,先瞒着双方家长,等到了山城,他们追也追不到了,再告诉不迟。因为他们知道,家长们是绝不可能同意他们的做法。
安澜将几个月的工资都攒下了,这年春节,她又花言巧语找爸爸讨要了不少压岁钱。临走,安澜分别给单位及爸妈寄了封信——辞职与道别。她算好了时间,等他们收到信,自己应该已安全抵达目的地。在给爸妈的信中,她诚挚地写道:
“亲爱的的爸爸妈妈,请原谅女儿的不孝,没有征得你们的同意,擅自作主离开了家。女儿这么做也是万不得已,请你们原谅,也请你们理解。我知道你们爱我,关心我,绝不放心我只身在外打拼,所以只得采取这种方式,真对不起!女儿已经长大,出门闯闯,说不定能闯出一番天地来,至少,开阔了眼界,磨练了意志。
县城是个是非之地,我不想再待了。农场似乎也无我容身之处——想来想去,只有外出打拼。我们一起去山城,这样彼此有个照应。白桦是你们看着长大的,人品也是极好的,有他照顾,我会很安全,你们大可放心。
我正年轻,人生还有很多未知,很多可能,我应在广阔的天地里自由翱翔,而不是在某个逼仄的角落黯然神伤。我会边工作边读书,不断充实自己提高自己。女儿不能留在身边尽孝,请你们一定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他们没有从农场码头登船,而是取道县城,坐长途汽车到省城,再转乘火车去那座遥远的城市。当列车鸣起汽笛,车轮轰隆隆地向前,安澜的心突然间塌陷了似的,惶惶然,空荡荡。她从未出过远门,这次不辞而别,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这个她生活了18年的地方,即将远离她生命。安澜不禁泪眼模糊,看熟悉的景象渐渐在视线里隐退。在这一刻,她才发觉,她对这片生养她的土地有多么眷恋。
白桦理解地握住安澜的手,关心地问:“没哪里不舒服吧?”
“没有。没事。”安澜的声音轻得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她有一种刻骨铭心地痛。这个决定,是以前从未想到过的。这样仓促地离开,不知意味着什么。只是,有一点是肯定的——她的命运已与白桦紧紧联系在一起,他们将共同应对未知的命运。安澜扭头看看白桦,又不禁释然。这个人,是陪伴自己十多年的亲人,爱人,是最值得信赖最值得依靠的人。他们的将来,一定的光明的,任何困难,都是可以战胜的。
天已黄昏,车窗外迅速后退的景物渐渐模糊不清。安澜思绪万千,心情复杂。以后无论多难,她都只能靠自己了。她这一走,爸妈肯定要承受很大的压力。他们会怪自己吗,她带给他们的困扰已经够多了。安澜深深地自责。爸爸妈妈,对不起,请原谅女儿的不孝,女儿无意要伤害你们。女儿欠你们的,来日一定报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