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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澜与白桦双双离家的消息传出,整个农场都炸开了锅。
“哎呀,这可是私奔啊!”
“真想不到,安澜会做出这种事。平时看她挺文静的,书记家的教养一直也不错的。”
“也许是破罐子破摔。”
“她也是没办法,县长家公子老是纠缠。”
“她这是自断后路啊。要是和白桦以后没成,或者那小子变心了,怎么办?这种事,谁说得清,今天不知明天。”
“你操那么多闲心干嘛,还是多操心操心自己。”
……
月姣气得直哆嗦,家里东西摔了一地,完了,又哭哭啼啼,边哭边骂:“从小就不省心,不是这事,就是那事,我们的脸都被丢尽了。这还不够,还要来个釜底抽薪,玩起失踪来了,她怎么就那么狠,完全不管我们的死活……”
安振邦唉声叹气,一旁安慰妻子:“事情也许没你想象的那么糟。她也是逼得没办法了,才想出去闯荡。有白桦在身边,总比一个人好,那孩子老实,会照顾好她的。”
“闯闯,闯闯,你听到别人怎么说吗,人家说他们——私奔!”
“唉,别人怎么说,由他们去说吧。你又不能把人家的嘴堵上,只会给自己添堵。她又不是去做坏事,没必要那么灰心。”
“就是你一直惯着她,才会这么忤逆。整天工作工作,结果呢,都被别人挤得呆不下去了。人家钱也赚了,房也分了,子女的工作也安排了,就等着把你赶跑接你的位置了。你什么都没得到,还在这振振有词,跟我讲大道理。呜——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呜——怎么这么倒霉……”
安振邦皱着眉出去了。妻子的话虽是一时之气,却也可以理解。别说她,自己也是很不甘心,很想不通的。这些年他忙工作,无暇他顾,对安澜,对这个家,确实亏欠太多。这些年的际遇,他也心灰意冷了许多,他希望他的后半生,能弥补亲人,弥补这个家。
在白桦家里,金枝呼天抢地,哭了整整几天。她日防夜防,可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她千辛万苦养大的儿子,死心塌地爱着仇人家的女儿——一个被糟踏、被退学,没学历没前途的临时工!金枝捂着胸口,气得差点背过气去。这该死的孽障,简直无法无天,我就不信治不了他。金枝气火攻心,几日水米不进,突然间病倒了。
那时,白玉外出打工已有几年,白桦上大学后,家里就只有白兰一个孩子了。见妈妈病倒,白兰一时六神无主,只得叫邻居大妈过来。大妈觉得,白桦刚上大学,不可能又叫他回来,便瞒了他,只通知白玉。白玉回来后,与白兰一起,共同照顾妈妈。白玉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她不断地劝妈妈:“姻缘都是天注定,强扭不得,强求不来。我与安澜从小玩到大,觉得她挺好,人漂亮又善良……”
金枝一听“安澜”两字,便气极败坏,一阵猛咳嗽。“你,你,居然帮她说法,气死我了——”
白玉见妈妈那么生气,只得一边顺她的背,一边宽慰:“现在也没到不可逆转的地步,以后会怎样,很难讲的。你尽管放宽心,船到桥头自然直。”
金枝还是恨恨地。“想做我的儿媳妇,除非我死了。白玉,你告诉白桦,他如果敢娶那人进门,那就等着给我收尸。只要我在世上一天,我就不会允许他们在一起。”
金枝眼里闪现一种奇异的,令人胆颤的光。她是绝不会允许,她含辛茹苦培养的儿子,成为月姣的女婿的。白桦还有四年大学要读,说不定四年后,他也想明白了。四年——变数太大了,时间是站在她这边的。
安澜与白桦“私奔”,怎么少得了邱丽的戏码呢。她每天手舞足蹈,狠不能拿个高音喇叭广播。“听说啊,凡与男人私奔的女人,前世都是狐狸精,这种女人,长得再好看,也是克夫命,男人娶了她,命不长的……”“你们看那安澜,表面上文文静静,谁能想到她那么有本事,先是跟县长公子有一腿,现在又跟大学生私奔,天生的下流胚……”
总有好事者把这些话传到月姣耳里,月姣真恨不得把邱丽的嘴巴撕烂。安振邦一再嘱咐她,反正要走了,就别再惹事了,就当她是疯狗乱咬人吧。月姣气得一个劲地抹泪,每天盼望着早点离开这事非窝。
春暖花开的季节,安振邦的调令下来了。
安振邦调到市农委,保留了正县级,但却是闲职。月姣调到农委下属事业单位,夫妻俩在一个系统,好在可相互照应。
场长以为会取代安振邦的位置,却愿望落空。也许是市局考虑场长取代安振邦,痕迹太明显,于是从市局委派一人,接任安振邦。场长明显有些失落。
农场的人很震惊。安振邦离开农场,似乎毫无征兆,他们纷纷猜测,可能是被场长挤兑。书记与场长不和,众所周知,书记清廉,场长贪婪,也是心知肚明。这些年,安振邦为农场的改革,转型,劳心费力,正紧锣密鼓,为何要突然离开呢。而且又不是直接调市农垦局,又不是领导职务。这太可疑了。其中必有原因。
农场一些老干部,老职工,纷纷到安家来,与安振邦话别。他们拉着安振邦的手,七一嘴八一舌:“这些年,你呕心沥血,任劳任怨,我们都看在眼里。你是个好领导,我们舍不得你啊。”“为什么一定要走呢,你走了,农场可怎么办,这么重的担子,新来的书记能不能挑得起哦。”“我们知道你心里委屈,不能再坚持一段吗,说不定改革成功了,农场就会好起来……”“你走了,我们感觉没了主心骨,越发没信心了。农场还不知有没有救……”
安振邦很感动,可不知怎么跟他们解释。他是农二代,他在农场出生,农场长大,他一直以为将在这里终老。他也舍不得。人到中年,却要举家迁徙,去一个毫无根基的地方,他内心也非常痛苦啊。
“你们放心,新来的书记以及卢副场长他们,一定会把农场建设好,我一有时间就会回来,我不会因为自己调走了,就对这里的事充耳不闻,放手不管的。”他只能这样安慰。
第二天一大早,安振邦就来了田间地头。他想在农场各处走走。那是1996年,城市化的大幕已经拉开,无以数计的工程项目在各大小城市上马,到处都是工地,到处都是工棚。城市如同吸铁石般,从农村源源不断地吸纳青壮劳力,农村便日渐荒凉、凋敝了。
新星农场也不例外。放眼望去,那宽厚的、多情的黑土地,不知何时,像被抽干了血液,到处是触目惊心的裂缝。农田,菜地,长满了杂草。有零零星星的农人在地里劳作,却都是老人、妇女。安振邦哀伤地看着这一切,脸上的法令纹像土地上的沟壑一样沧桑。这是父辈们筚路蓝缕、披荆斩棘创造的家园,是生他养他,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是寄托了他的青春、事业、梦想的地方。他穷尽一生的努力,就是希望这片土地重获生机,永葆生机。可是现在,他不得不离开这里。他最不喜欢做事情半途而废,就这样离开,他怎么能甘心。
这是片美丽富饶却又命远多舛的土地。无论如何,他都不希望它一天天破败下去。离上任还有段时间,安振邦加紧了报告的写作。报告厚厚地,有几十页,分几个部分——现状、发展脉络、问题分析、改革情况,应对的措施建议等。报告后面,还有他多年搜集的各种资料、证据等。安振邦奋笔疾书,通宵达旦地工作,他要在离开这里之前,形成一份完整、翔实的资料,交到省领导手里。他相信,领导们会正视这份报告的。因为这不仅是农场的问题,也关乎到农垦、农业,是国家改革中重要的一个部分。
搬家那天,卢副场长等一行人送安振邦一家到场部大门。安振邦紧紧握着卢副场长的手,叹息道:“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啊!”
卢副场长不胜感慨。“放心,于公于私,我都不会旁观坐视。不要忘了,我也是农二代,我俩的目标一致,愿望一致。只是,老安啊,听我一句劝,你个性太刚,不善变通,以后要稍微改改。你这种个性,适合做学问,不适合在官场。不过,你也不必沮丧,这同时也是一个优点,你看,同事,部下,是多么拥戴你嘛。换一个环境,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安振邦惭愧地低下头,“老卢啊,按理说,在这关键时候,我不应该摞担子走人的。农场现在很难,新来的书记可能还得有段时间适应,你千万要把好关,再不能让人钻空子,农场都快被蛀成渣了。如果农场搞好了,大家的日子都会好起来,何必那么猴急猴急地往自己嘴里扒,吃相也太难看了。还有,你就算是帮我,你也把改革坚持下去,至少要挺到省里正式下文,大刀阔斧地彻底地改。”
“好的。一定。”卢副场长郑重其事,末了,又想让离别的气氛轻松,笑道:“我会尽力,直到无能为力。”
两人挥手告别,安振邦夫妇准备上车。这时,只见金枝朝这边匆匆赶来。夫妻俩一愣,还以为她有什么事。没想到金枝气势汹汹地骂道:“林月姣,也请你管好你的女儿,别让她老缠着我的儿子。”
金枝是在报复!月姣曾愤怒地喝斥她,要她管好她的儿子,不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过,风水轮流转,现在她的儿子的大学生,月姣的女儿却落得个被学校开除,丑声远播,她怎么能放过一个绝佳的报复的机会。安家要搬走了,她最讨厌的人家要搬走了,以后眼不见心不烦,她可落得个清静。可他们家的女儿还在儿子身边,这块心病不除,她怎能安心!她必须赶在他们家搬走之前,给予警告,不论结果如何,她都要表明她的态度。
月姣先怔了怔,但很快反应过来,便突然间心急肉跳,耳红脖子粗。安振邦当然了解妻子的脾气,拦住正要发作的月姣,扯着她钻上了车。在这节骨眼上,他不想再起争端,他只想平静地离开。
金枝见夫妻俩不理睬她,很不解气,还想上前理论,被卢副场长拦下了:“廖金枝同志,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书记家哪里得罪你了,离开家园本来已很伤感了,你还要往人家心口撒一把盐?说到搬家,我还记得,书记家帮过你们呀,当然发洪水,你忘了?”
“帮?”金枝哼了一声,“害还差不多。要不是他,我们家老倌也不会掉河里淹死。”
“这,这——”卢副场长惊诧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第一次听到这种奇怪的言论。“这跟书记有什么关系?当年,你老倌出事,是个意外啊。没有人强迫他出湖打渔啊,如果说,是因为渔业队精简下岗,那他也可以在家种地啊,顾大叔不就把田地侍弄得挺好的嘛。再说了,书记也不知道,渔业队队长不要你们家老倌啊……你不要胡思乱想,把莫须有的仇怨强加到下一代身上,安澜是个好姑娘……”
金枝根本不想听他理论,忿忿地走了。
卢副场长看着金枝离去的背影,摇头叹息。他知道这个女人很苦,很不容易,但苦难的岁月没有让她的心胸变得开阔豁达,反而愈发偏执狭隘了。这样看来,安澜与白桦以后有得苦吃了。
月姣被金枝这番羞辱,恨得咬牙切齿地。她压抑住哭声,任泪水静静地流淌。都是安澜这个混账惹出来的祸!自从她跟白桦要好,家里人跟着她就没过一天安生日子。那些污言秽语,不把人淹死,也差点把人气死。现在倒好,一个穷得两眼发黑的渔民的寡妇,都敢骑到自己头上来拉屎拉尿。天下的男人死绝了,也不能让安澜嫁进他们家。这口气,是一定要争的。
安振邦眼眶发红,悲伤的样子使得他看上去苍老了许多。本来,他对白桦没有不好的看法,也没想过要干涉安澜的爱情。他没想到白桦的母亲,对安澜,有那么深的成见,甚至偏见。白桦即使再怎么爱安澜,得不到母亲的善意与祝福,他们是不会幸福的。作为父亲的他,是绝不能看着女儿受委屈,被羞辱的。看来,他必须阻止女儿的爱情了。
没想到,挥别家园时会如此伤感,如此难过。安振邦别过脸去,看着窗外,一颗泪珠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