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晨是掐着航班降落时间到家的。只有十来天没在家,她却有了“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感觉,一切都很陌生,包括弥漫着的家的味道,一样让她感觉那么不熟悉。家里很安静,李姨应该在二楼或三楼打扫房间,没有像往常一样迎出来。阳光穿窗而入,铺满整个阳台。她刚要推行李箱上楼,她妈笑语盈盈迎下来。她似乎忘记了自己侮辱过她心爱的人,闺女其实是生着气走的。程母忙不迭过来帮忙拉箱子,说让她看看小弟弟。
马美几次三番怀不上家产继承人庶几发疯时,便突发奇想要给程晨改名,她说她应该改叫程招娣。程晨嘻嘻哈哈给她讲了不知从哪里看来的笑话,大概是故事会吧。这个笑话大概是这样:有一对夫妇,生了老大是女儿,她俩给她取名招娣,生了老二还是女儿,他们给她取名还招,紧接着老三出生,又是女儿,他们取再招,希望老四能是儿子,孰不知老四依旧是女儿,他们只能双手一摊,给她取名绝招。马美很迷信,在她几次堕胎饱尝割肉之痛时程晨却说了这段话,她认定这是冥冥之中的注定。而话题因她自己而起,她也不好发火,只有怏怏不乐,后来也就连此事带造人一起忘掉了事。
可周围有同样情况的人并不是生不了就放弃,他们抱养。如果吕太后为孝惠皇后“取美人子而名之”算是抱养的话,如果狸猫换太子算是抱养的话,那么抱养在九州大地由来已久。就本地而言,这种特殊的传宗接代方式要追溯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那时候人们生得多,不孕不育的也有,生下来养不起抱给不孕不育的,既能让孩子活命,又解决了不孕者为人所生育却不能育人的无奈情形。所以,这种不碍公家不碍私的好事,便一直延续下来。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国家开始实施计划生育政策开始,加上接踵而至的恢复高考和改革开放,人们的思想也渐渐转变,生养孩子要不求数量求质量,到“一对夫妻只生一个孩子”的政策落地,好多城市户口的家庭就只有一个孩子了。到2005年,国家生育政策的放宽,本地区经济的蓬勃发展,只有一个孩子的家庭一下子意识到,一个孩子根本死不成,加上“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这一传统且封建的思想作祟,一对夫妻只有一个女孩子更是天理不容。必须生小子,无论如何要生小子。积谷防饥,养儿防老,没有儿子谁给养老送终?
可惜,大多已错过生育年龄。错过没关系,咱们有抱养的习俗。“现成孩子现成妈,看好亲妈再抱娃。”二者情况良好,给亲母一笔怀胎辛苦费和产后包养费,孩子从此改姓,过起衣食无忧的生活。
比起武昭仪亲手掐死自己的闺女,而刘娥能对仁宗皇帝视为己出,亲生与非亲生又有什么关系呢?况且实践证明,感情是相处出来的,不是见面就有。
马美不再尝试怀个继承人的时候,落寞了好一段时间。当她再次蹬起高跟逛麻馆的时候,便跟程晨说了抱个小子的想法,她不置可否。父亲的父亲爷爷教育她: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孩子就要有孩子的样子。没大没小,那不是他们这种书香门第之家该有的家风。马美说:有个小子,我们这门子人家就有了后,何况你以后也不孤单,相互有个照应。
好吧,你们自己看吧。你们有能力养活,就抱,她程晨反正从小孤独惯了。程母亲自打给二百公里外上大学的闺女,说他们有这个想法,征求她的意见。
她没意见。
后来父母一直没有抱,不知道是闺女说话的时候嘴角没弯上去,没有表现出拭目以待的样子还是什么情况,总之,没抱。
直到今天。
“那挺好!你丈夫的财产终于有了继承人。”程晨没有笑意,言语里充满了讽刺。
“你看这个女子说这个话!跟那有甚关系!上次跟你说过,你爸也问过你,你同意了我才让人家一直给留意的。”程母在前头帮闺女拖着箱子。
“我没有说不行啊!”她面无表情。
程晨继续往上走,程母一路跟她说怎么怎么像她小时候,怎么怎么梦里微笑。她一句话没说,径直去了她妈的房间。那么几分钟,程晨呆住了:面前这个巴掌大的兔崽子,一个跟我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在将来竟然将我父亲的大部分家产据为己有,或者一霍而光,我这个亲生闺女却只能忍着,或者如果阿斯汉一辈子只是个小小画图员,我们却不能开怀享受父亲挣来的荣华富贵,而要潇洒了这个毫无瓜葛的人,凭什么?......如果我以死相逼,让妈送还这个孩子,我觉得十有八九我会赢,可那又能怎么样?
程母又雇了一个保姆阿姨,她专门照看那个继承人。程晨猜得出来。
“阿姨,贵姓?”她问。
“姓张,跟你李姨同岁。”程母送回程晨的箱子,满面春风赶过来接闺女的话。
“这是我家未来的顶梁柱兼继承人,张姨,你任重道远,好好照顾,我妈不会亏待了你。”
张姨接不上话,嘎嘎笑着,笑得好奇怪,像鸭子。
正晾衣服的李姨看见她回来,笑嘻嘻地走进来,没等她张嘴,程晨就像臭鼬一样,放出毒气恶心她,还有她的主子,自己的妈。
“李姨,洗衣服的时候先净手,给他喂饭自然晾凉,别用嘴吹。还有......”程晨手扶着实木婴儿床,对着那个孩子撒气。
程母听闺女这么带刺儿的说话,满脸通红,勉强笑着跟两个保姆解释:这女子我惯这么大,这不,抱回来弟弟一时半儿会儿还不适应。呛着了。
她英明神武的母亲在见过阿斯汉之后,自以为敏锐地嗅出了阿斯汉的阴谋,所以她果断抱养了一个男人来继承她父亲的财产,她想从源头上掐断阿斯汉的欲念,并且掀翻它,让这个可耻的欲念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
其实她妈不一定只针对阿斯汉,她嫁了谁她都是一样的态度。她嫁个家境跟她相当的男人,这是面子问题,她需要一个自己的儿子来继承家产,而不是女婿,这是观念问题。两件事互为表里,互不相侵。
可确实不是时候。征求完她的意见之后他们干什么去了,既然她没同意怎么现在又无视她的不同意了呢?
温馨和谐的卧室让她给搅成冰窟窿,无所谓!程晨转身下楼,她妈也扭转身子跟下来。
“你没算算卦吗?别抱回个败家子,把我老子那点东西一夜败个精光!”想让她接受,她妈必须顺着她。
“你怎么知道?我算了,生辰八字都挺好的!”
程晨怎么能不知道。妈喜欢阴阳术数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当父亲紧跟煌煌中华西部大开发的步伐,一个正步踢向了暴发新荣之家时,她家便搬往依山傍水的别墅区,接二连三置房产,屯底商,换座驾,她妈的赌注也涨了起来。没多久,险些输掉了第二间底商。就在她惶恐不安的盘算着东山再起的同时,一个麻友介绍给母亲一个专门为人指点迷津的算卦老汉儿。谁家丢了鸡在哪个方位,谁家男人在外面干了什么跟什么人干的,谁家孩子不服管理是祖上谁谁有未还之口愿,谁家有人病了是某某小人冲着,需要安置几面镜子,乃至破土动工,不孕不育,不一而足。
第二天一早,程母就穿起休闲服,套上平底鞋,备好长头巾,戴上大墨镜,面见了那个神仙。就是那一次,她妈差点遭受了囹圄之灾,后来她一度非常反感江湖术士,索性,那次之后,正如老汉儿预言,面向门四十五度角坐之后,她真就没输过。
程母在面见完老汉儿后,他给马美三道符,让她在太阳下山时向着她对手家的方向烧掉。于是她踌躇满志地再次包好头巾,戴起墨镜,在残阳渐渐敛起余晖的时刻,溜往公园一隅,双膝跪倒,朝着大概对方家的方向,燃起了希望之灵光。就在她念念有词万望菩萨保佑她大吉大利赚大钱的同时,一股淫风袭来,灵符带着星星残火四处拈花惹草,时维九月,序数三秋,再加上那年的秋天滴雨未下,瞬时,公园里大片大片败花枯草被燃着,她先是用嘴吹,继而起身用脚踩,再抓起皮包盖,接着想薅起井盖扑,可根本不济事,火势像大水一样漫延开来,须臾,公园管理员发现此事,一边开闸放水,一边报告警察。尽管惊动了消防队,但好在火已扑灭。马美面对警察的逼问,她狼狈不堪地抹着眼泪,说自己心血来潮想抽支烟,一个火花飞溅了出去点燃野草才至于此,绝不是愤世怨时之类。再加之夫妻关系融洽,闺女大学本科,自己天性善良,不存在诸如此类报复社会的说法,万望警察同志网开一面,自己还有九十多岁老母要照顾。最终,程父托关系疏通警察,疏通市政,请客送礼把事摆平。
程父告诫女人别再打麻将时,她一口咬定接下来的每赌必赢都是那场大火带来的欣欣向荣。
这件事不是马美向闺女忏悔时她才知道的,是她爸一处理完她就跟她说的。
程晨后来想,妈那么做只是想表示她的满不在乎,尤其跟警察交通的那一段。人都是这样,马趴一跤之后最好哈哈大笑或者最好跟随便周围什么人搭话,才显得不那么难为情。
后来她妈在回忆这件事时,程晨问马美,“你确定真的没有输过吗?”
她说,“真的。”
“一次也没有吗?”
“有是有,不过那年可是再没输过。”
“妈,你甚意思,意思是说这个符是有期限的?”
“有,就是那年,过了老年就不算了。”马美翻着白眼回答闺女。
“那你甚时候算的卦?”
“腊月初一,好像是。”
“那算完之后,你打过几场?”
“两场,两场都赢了!”马美来了精神。
“那你一年输给他们多少?你赢了他们多少?”
“总体没赢,尽我输了。输了几十万吧。”
“妈,他们都赢的不好意思了……”
马美环抱起了胳膊,望着窗外,长长嘘出一口气。
程晨心里笃定,妈,我不是有意而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