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坚持听完母亲的电话,程晨都崇拜她自己。眼泪是愤怒的变种,愤怒使人眼里喷火,她的眼里汩汩流泪。当人的愤怒不能分解成簇簇火苗时,委屈的眼泪就要唰唰往下流,那时,你最好张大,让眼泪倒流回口腔。
程晨听见楼下李姨那特有的一声,吃午饭的时间到了。哪里还有地方塞得下饭,多少人渴慕的白马王子,在母亲那里竟是一文都不值,多少女生为他穿起了石榴裙,可在母亲看来她们眼睛里安的是弹珠;那些贫贱夫妻,最后都离婚了吗?而那些富足有余的夫妻,都笑口常开生活到最后了吗?
程晨捡起手机,稳着麻木的双腿,起身,回去睡觉。张姨迎面而来,她低下头,快走两步,没有跟她打招呼,进了自己的卧室。身后的张姨站了站,转身回了弟弟房间。
母老虎太过分,程晨不想看见她。
张姨一会儿出来,一会儿进去,李姨一会儿上来,一会儿下去,最后,程母上来了。
同样是两只踩在地面上,可从来没有哪两个人走出了同样的动静。马美那种特别为某些场合准备的轻抬轻放的猫步声她闺女再熟悉不过,她曾经偷听奶奶的门时,也是这样的脚步声。
听见母亲上来,程晨起身去往多米的房间。
就是说她们已经给程母通风报信,马美已经知道闺女不高兴了。而到目前为止,程晨业已经完全了解了母亲对自己婚姻的态度,所以在同时,她心里那个坚定的声音告诉自己:坚持过妈的这一场说教,我还是按原计划,如果爸爸无暇顾及,阿斯汉,我就带你下到煤矿去,我绝不相信,爸爸跟它老婆一样世故不讲理,我也绝不相信,爸爸会不喜欢你。
程母到程晨面前时,她已经接过张姨手中的弟弟,帮他拍着背。他刚吃完奶,需要打出饱声来。
张姨见势,伸手要接孩子过去,程晨示意不需要,那女人便直接退了出去。
马美没看一眼闺女,也没瞅一眼儿子,她站稳了,抓起婴儿里的一条尿布,又有点发狠似的丢了回去,然后才抬起眼皮看向远处,“嫑跟那个后生联系了,不适合你,”她“嚯”一下坐在床边,“妈刚给他们打过电话了,有合适的你去见!”
“妈,我不喜欢。”程晨有所准备,所以她妈仅是话音一落,她的话就自然而然接了上去。她仍旧拍着弟弟的背,没有看向母亲。
“你连见都没见怎么就不喜欢?”程母陡然立起。
程晨又想哭,怎么就非要插手自己的婚姻,就不能爱她所爱么?怎么就非得强自己所难,找一个不是自己喜欢的人呢?所以她紧紧抿着嘴唇,没答话。
“你现在这个后生,他配上你。他家牧区的,他还没有爸,你说他妈一个女人放几十个羊能有几个钱?啊?你结了婚怎么生活?啊?”程母已经开始不耐烦了,她又随手抓了个什么东西重新丢回床上。
“我俩都有工资,跟他们家有甚关系?”程晨终于把直了嗓子跟她妈抬杠。
“没有关系?你俩才挣几个钱?来,我给你捋捋,你咋也买个一百五十平米的房子吧,就现在这房价,这么个平米的房子,你这辈子的工资恐怕不够吧。你不吃了不喝了?”马美给她闺女的“脑子不够用”惊得够呛,问完这句嘴半天都没合上。
程母的意思是他们的财产没有她程晨的一份子。可她无所谓,你们不是有继承人了吗?一分不给我跟阿斯汉也绝不会有半点不乐意,前提是你得接受阿斯汉。她是个传统的人,不太可能跟一个人,无论他有多优秀,父母做得多过分,去私奔。再说以阿斯汉的性格,他也不能够接受这样的婚姻。
程晨鼓着腮帮子,她多想反问母亲:你嫁给我爸时不也穷地叮当响吗?那你为什么要嫁给她?
在程晨能记事的时候,她妈经常视奶奶有而无,在她老人家面前骂她大爹二爹,很多次,奶奶撩开民时期的小脚,一秒钟就不见了人影。
再见到奶奶时,她就以其人之道数落起自己的三儿媳妇儿来,“你爸看不上,可看不上,大,大好几岁。”“大几岁?”程晨假装不知道。于是她伸出一只手,使劲撑开巴掌,在孙女面前颠几颠。长大之后,每每想到奶奶这样的举动,程晨都觉得特别惊讶,诋毁儿媳妇儿的事,奶奶怎么能跟她说。
可程晨她现在不能说,那句话很敏感,那里包含着她母亲的短板,她爷爷在世时常说:骂人不揭短。但母亲说话实在太冲,太伤人。
“妈,我觉得工薪阶层多得是,人家能过,我们也能。”
“过当然能。扫大街的不也活完一辈子了吗?没见过哪个给饿死了。问题是你过吗?我上了小学五年级都知道贫贱夫妻百事哀,你看了那么多书,没看见这句话吗?你是真瞎还是装瞎?”
“妈,如果两个大学毕业生把日子过成扫大街的,那国家对于教育的重视和投资就剑走偏锋就负薪救火了。”
“在同等物质需求下,你不是过底层日子?你算算,你一个月车上开支多少,你脸上消费多少,你一个包多少,一双鞋多少,你的工资够吗?你还没有娃娃,有了娃娃你再试试。”马美停顿了顶多半秒钟,继续反问,“你自己都名牌,你给娃娃穿地摊?奶粉多贵,玩具多贵。你爸不是常说么,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不要钱还是行万里路不要钱。对,这是保证你一家大小不生病的情况下。啊?你们挣那点钱能做个甚?算上我跟你爸不用你们管,她妈了?不用你管?”程母思路清晰,表达准确,简直要把闺女给说服了,可惜她程晨不是那样的人,她真的是个犟种,认准了,义无反顾,她是这样的人。尽管不选择私奔,她也要想出别的办法,反正这辈子,非阿斯汉,不嫁!
“妈,他人挺好,是个挺有原则的人。对我也挺好,我希望你能网开一面,至少见见这个人,跟他聊聊,如果你不同意,我暂时可以不结婚。等到他完全稳定,再结婚也行。”程母勉强听闺女说了一半就一下子抢过来,从她手里夺走了儿子,险些把她挤倒在地不说,多米被她那么下狠手一抱,也哇哇大哭起来。
程母义正辞严,没有一丝怜悯之心,“什么原则?空手套白狼的原则?吃肉不沾荤的原则?”她看也没看儿子一眼,只厉声厉气警告他说:不哭,不哭!只可惜多米无视警告,一意孤行,眼睛一闭,哭的六亲不认。不过不听也无妨,马美满地疾走,浑身晃荡,她一边晃着,一边大吼:“没房不行!没车不行!!没存款不行!!!没有正儿八经的工作不行!!!!”
多米张大嘴,弓起的小舌头下面露出发青黑的筋,程晨实在看不下去,想要接过来,可母亲不肯,她一鼓作气又解释了一堆让她瞠目结舌的话:说一百遍你才能懂是不是?我是过来人!我吃盐比你吃米也多,我能害你?等有了孩子,为娘的是不都想让自己的孩子不差别人,就他这么个情况,挣这点钱,啊?人家的孩子吃樱桃论斤,自己的孩子吃樱桃论颗,人家的孩子耐克阿迪成套穿,你的孩子杂牌地摊搭配着穿,人家买先看品质,你买先捏钱包,人家请保姆是为了自己享受,你请保姆是为了自己出去挣钱。还有,人家的婆婆一来,今天给儿媳妇带个LV,明天给儿媳妇带瓶香奈儿,你婆婆一来,今天半麻袋土豆,明天一只血淋淋的公鸡......!
为了更加精准地侮辱到阿斯汉,马美把仍在哇呜哭着的儿子立起来,让他趴在自己肩膀上,一手撑着他还不能直立的脖子,一边修改了最后一句话,“今天半麻袋土豆,明天一腔子膻里呼哨的山羊!”
在沛兄结婚夜坐时,沛兄的岳母才听说程晨跟阿斯汉谈恋爱,她大概了解了阿斯汉的情况,便忙不迭告诉了马美。因为程母要“捉奸”,所以沛兄岳母的便安排她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