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大师的小区紧邻山水市泰华广场,这个元老级广场前身为体育场,程功曾坐着全村第一台手扶拖拉机,司机就是后来成了自己老丈人的那位,代表全乡在这里参加过全县文艺汇演。广场西边的碰碰凉几个大字久经风霜,牌子反着白光。程晨扭头看过去时,不远处正落下一大群黄爪鸽子,点着脑袋找东西。
阿斯汉边兴致勃勃调侃路人,边伸出一直胳膊拦一下出租车。
“十一点钟方向这个眉头紧锁的瘦子看见没?我算她心眼小,爱计较,脾胃虚弱,消化不好!”他掰了一把程晨的脸。
“要不是呢?”
“那只好受点委屈,调动哥的色相亲自给你证实证实。”
“证实不了,五步左右,右前方,那个圆的,井盖,掀开,主动跳进去,掀不动,我可以帮忙!”程晨忿忿然道。
阿斯汉还要说什么,她的电话想起,她爸的电话来了。
“爸爸!”程晨声音有点颤抖。
“闺女,爸爸刚才忙,给几个领导拜拜年,怎么啦?”
“爸,我看见你了。”程晨想诈父亲,即使他再见过大风大浪,声音里还是会露出蛛丝马迹。
“啊?你也在北京?我怎么没看见你?”事实不如她所料,父亲的声音里满是惊喜,好像他正张着嘴,四处张望。程晨终于忍不住想探探父亲的口气,这件事搁在心里她难受,她急于想知道父亲的意见,如果父亲没意见,她无论如何要让父亲说服母亲,不管他用什么方式。从她爱上阿斯汉那天起,她就从来没想过,生命中没有这个人她该怎么办。她似乎吃个糖都要征求阿斯汉的意见,能不能吃,会不会牙疼,她去商场都要跟阿斯汉汇报,能不能去,几时回来。
“没有,爸爸,逗你玩呢。我妈没给你说些甚?”
“没有,怎么啦?”
“爸,等你回来……等你回来……我想让你见个人……”她结结巴巴,但还是卸了心头之负,是好是坏由不得她。
“闺女给爸爸领回对象来了?哈哈哈,行,爸爸后天就到,直接来家里,我叫你妈好好准备准备。”程功笑得合不拢嘴。
一颗石头落了地,程晨的脸上漾出了一圈淡淡的红晕,她偷偷瞄向阿斯汉,“爸,这样合适吗?”
“合适,有甚不合适的。只要是闺女看中的,爸爸都接受。”程晨愣住了,她感动得直想哭,真是不好意思啊,爸爸,你的老婆大人本着“有福同享,有难她当”的原则,想独自吞掉这个烫手的山芋来着,但我真的爱这个后生,所以请老爸替我接着,好好劝劝老婆。不是所有的阳光都需要遮挡,她正面对的,是冬日的暖阳。
站在她的角度替她想,才是真的爱她。
回过神来,程晨终于想到了父亲的身体,她赶紧打岔:“爸爸你……身体挺好吧......血压这些?”
“血压高,爸爸这每天大鱼大肉的。不过没大事。吃着降压药呢。放心吧!”
“好,爸爸,先挂了啊。注意安全。”真可谓语若流莺声似燕,她说着,却已经毫无知觉地举起手,向电话那头的父亲摆摆手再见,仿佛他能看得见。
听到女朋友的一番电话,阿斯汉突然眼里泛起闪闪金光,然而当她挂掉电话,他却像啥事没发生过一样,抻着微微发红的手腕打车。
程晨先掩住笑意,思绪又回到刚才算卦的问题上来,“这不还是算准了吗?父亲从年轻时就是这样瘦,如果他现在站在你阿斯汉面前,你能说他是高血压吗?你可以说他脾胃虚弱,消化不良,但你怎么能想到他是高血压。实话告诉你吧,我奶奶就是因为高血压导致颅内出血去世的。”
主要是,还有横插一杠子那句话。
之后阿斯汉又滔滔然讲了嬴政怎么找神仙,最后死在找神仙的路上,汉武帝怎么信巫蛊,却牵连了多少个无辜之人,唐宣宗怎么吃长生丹药,最后断送了自己乃至万里江山,南唐后主李才子靠法事苟全性命,最后成为赵光义砧板上的鱼肉。可程晨都能找到客观原因一对一驳回。他再反驳,程晨就告诉他别忘了古代陈国的命运是怎么给周朝太史算准的。
“你真的不信吗?”她突然想避重就轻地问一问。
“我信因果,坏事做多了,或迟或早会还回来。但是.....”他摊开手说,“他供着观音,看着易经,你且问问他叉叉叉叉是什么字,灼灼中华文化就装在他那个自制万花筒里?”阿斯汉横横地在空中划着叉,很不客气。倔强!
后来他就名字一事举例给程晨解释,叫富贵的人也不一定富甲天下,他们嘎查就有个叫富贵的人,穷了一辈子,最后穷死了。
富贵老伴儿早死,身后留下五个儿女,稍微大点就去外地打工,每年过年他们都会回来陪富贵过个年,顺便带走几只富贵的羊,或者说每年过年他们都回来拿一次羊,顺便陪富贵过个年。
在阿斯汉上初一时,富贵生了病,一只一只的羊被换成一包一包的药,就那样,一病不起的富贵就只好守着日渐空荡的羊圈从日出捱至日中,再从日中捱到日落,一直捱过了两个春秋。没有了羊,子女们也就没有回来的需要了。邻居们看到富贵病恹恹的样子,想通知他的儿女们,可富贵总是摆摆手说算了吧,他们都很忙。期间阿斯汉的母亲每顿饭会多做些,抽空送给富贵。周末或假期时,阿斯汉骑摩托车拉载着他,带他去自己家的草场里找自家羊群。
富贵是汉族,但他住在牧区,所以他喜欢成吉思汗,喜欢蒙古长调。他常常从蔑儿乞部抢了成吉思汗的妻子讲起,一直讲到他自己的老婆儿死时他没在跟前,眼里噙满泪水。一讲就讲大半天。好多次,富贵一开口,阿斯汉就接了过去,富贵闪烁着激动的目光,“这你都知道啊!了不起,了不起,将来能成大器……”然后亮开嗓子唱起蒙古长调给阿斯汉听。
富贵是很有骨气的人,他总是兜着浑浊的老泪,吧嗒着嘴从从不起床的褥子边摸起来几张一分钱,五分钱,一毛钱,最大面额的五块钱,让他拿着买零食吃,对他们母子长期以来的照顾表示感谢。因为阿斯汉总也不肯接受他的谢意,富贵就再也没有吃过他母亲送来的饭。在他奄奄一息时,阿斯汉帮忙叫来村里的大夫,大夫看完皮包骨头的富贵,拍着炕沿说养儿女有什么用,这老头明明是饿的。富贵听完,嘴巴深深地陷了下去,再也兜不住的老泪终于淌过早已塌陷的太阳穴,流进了灰白的头发里,流进自己永无尽头的长眠里。当天夜里,富贵便溘然长逝了。
这只是阿斯汉借题发挥而讲了个无关紧要的故事,然而听完之后,程晨竟好久都无法平静,除了对富贵的怜悯之外,突然引起了她对起于微末的父亲那种“富贵式”的善良的悲悯。
“其实是这样,好事,积极向上的事,你就做,放心大胆地做,坏事,伤风败俗的事,你别做,多少利益也别做,朝这个方向努力了,你的运气就会改变,至于收获多寡,你都问心无愧,这就是是命运。我大概也信命运。”
他俩一言一句瞎扯,程晨问阿斯汉,富贵姓什么。他说:“贾。”关于贾富贵为什么没有真富贵,倒让她想起她的前上司,现在是副处级,她赶紧讲给他:还记不记得我们的付科长,听说不算过年过节他的鲍鱼龙虾现杀羊,单单人民币就花了二十万,才成为我们的正科长,可偏有几个不屑苟合谄媚之人从不献献殷勤,当他头一天满面春光进了我们办公室,有人就故意大喊:“恭喜您,付科长!”
“付科长不是正享受着正科长的待遇吗?”“可付科长如果姓郑的话,恐怕一直还坐在我对面呢。哈哈哈!”“哈哈哈......”
......
“是你妈我姨姨让你算的吗?还是你爸我叔叔让你算的?把这还给那个大师吧。”阿斯汉拎起那个袋子。
“算都算了,他顶多是不管用,还能算坏......”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可好久了,阿斯汉都没有回到程晨期待的话题上来,他的反应让程晨很有顾虑,他都要见他未来的丈母娘了怎么没有一丝激动劲儿呢?不说就不说,她程晨总不能再主动了,而且她有种隐约地担心,阿斯汉知道了什么。
晚上一回到家,程晨把符和红布包裹交给了母亲。
令人欣慰的是,马美毕竟喝得非常圆满。符水是在傍晚时分喝掉的。她笑眯眯地跟闺女说,“这个符烧的真好,我从来没见过烧的这么完整的符,从头到尾完完整整,一点没烫着我,稳稳地落进了水里。”
可那个红布包裹就不那么客气了。
高人再三安顿那个包裹让程母亲自打开。接到包裹,程母没有问闺女高人算到了什么,她好像不急于知道,或许已经了然于心,所以她只是泰然自若打开包裹,给程晨看了她花一把钞票买到的桃木小人,十分精致,红衣绿裤,黑发披肩,圆圆的脸蛋,微微上翘的嘴角,小跳棋似的鼻子,单眼皮迷成一条缝,说她是勾引男人的妖精,一点都不冤枉。
程母先在卧室完成高人的第一个使命:用一根针狠狠刺向那个妖精。然后她对照桃木小人说明书撒开人马找材料,到晚上十点多钟,清单上的犁铧、铁锹、七姓水、高粱大豆小米等等全部备齐。接着在院子里挖起了坑。
北方的腊月已然是地冻三尺,然而对满腔愤懑的马美来说确是小事一桩。她亲自带戴起真皮手套,握住冰块一样的锹把,在院里一颗梨树下破土动工,开坑藏敌。可逞强的大地却发起了妖威,直到程母浑身是汗,只崩下碗大的小坑。当她思慕着怎么撒个谎去物业换个镐头来时,一保安打着手电筒走来,用强光罩着母亲大喊,“喂,喂,你干甚了?啊?你干甚了?”马美并没有乱了阵脚,她急中生智,蹲了下去,“不好意思,家里马桶堵了,在这方便一下。”“大便还是小便?”保安赶忙背过脸,问道。这给马美气得够呛。她腾地站起身呛回去:“你是狗吗?管人家大便还是小便?”“你要是大便,我明天八点之前就清理干净了。让我们经理看见,扣工资的。”程母恼羞成怒,火上浇油,大喊一声“不用你管!”又蹲回了地上,等保安走远。
无奈,马美只得再次捡起铁锹,一点一点崩下去。直到城市的灯火渐亮渐少,幽暗的夜空闪出点点星光时,坑才崩就,程母扯下手套,摸了摸手掌的几个水燎大泡,长叹一声,十年不用这些东西了,年轻的时候是用它来讨日子挣钱,现在居然是因为日子太好钱太多,男人的追求更多了啊,她泄气地想着,将那些东西一件一件放进去,撒一把五谷,最后用手把土推回抹平。
按照高人指示,马美还要点一柱香,敬了黄标才算完成。她蜷着生疼的十指,伸到嘴边,哈了哈气,扯起上衣圈起火苗,点燃檀香,稳稳插在旁边。可当她再次扯起衣服要圈起火苗时,一只不知在哪转悠的泰迪颠着尾巴跑过来,缩起一条后腿,照着程母的小工程尿了一泡。
神未至而百鬼集。郁闷不已的马美追出去那只狗老远,眼看着能一脚踹飞的距离,她甩出腿去。可泰迪精明又小巧,感觉大难临头,“哧溜”钻过了铁栅栏,在栅栏那边从容嗅起什么来。
回到家,程晨,多米,保姆们早已熟睡。马美没有开灯,就着星光上楼。身心俱惫头脑清醒的程母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喝毕,她躺下。
本以为喝点酒睡意很快就能来,不成想在三更半夜时听见埋在梨树下的犁铧发出了磨牙声,她骤然坐起,披头散发,轻手轻脚,摸在闺女和李姨张姨的房间门口,把她听到的来自院子里的声音硬生生安在他们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