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晨睡得很早。她害怕父亲过于激动会给母亲来电话，盛怒之下的母亲在这样需要温暖被窝的夜里将她逐出家门。
临睡前程晨还是发给阿斯汉一条信息，说等她父亲回来，先陪她去煤矿看看他，阿斯汉回答：哦，行。
第二天一早，程晨接到阿斯汉的信息。他说他想在见家长之前，先见见她。程晨得令，赶在母亲还未起床时，就溜出了家门。他们先去取了车，然后返回他阿斯汉家吃炒米手把肉。那早，程晨知道了她以身相许的这个男人的身世。
阿斯汉的父亲是个蕴藉风流的男人，他志在享受，从来不问居家之事。在阿斯汉上五年级时，为众多妇女擎起了生活大纛的阿父，把家里女人的旗子撂倒了。
日子终于过成了四面楚歌的局面，阿斯汉不得不被母亲送往大几百里外的一所全封闭贵族学校，从那时起，阿斯汉不再上民族学校，他改上了汉校。
他父亲在他大学毕业前两年去世了。很显然，他没能寿终正寝。酒气财色四把刀，他，用隐形钝刀杀了自己，一把或者好几把，因为他除了有上述爱好，也爱喝酒。总之，他得了肝癌，坚持了几个月，就没了。
父亲去世时，阿斯汉还没有放假，他母亲打电话告知了他这个噩耗。可当他的声音开始颤抖时，母亲命令他，“wuilaju bolhgui!”
所以他没哭。
阿斯汉说他的母亲很精明，很强大，她对生活从不抱怨，对孩子，对丈夫，都一样。
“如果有来生，我希望我妈妈不要那么精明，不要那么强大。强大的女人并不漂亮，他们的脸部失去了原本的圆润，棱角明显，像个雕塑，身体孔武有力，肌肉结实突出，像个男人。”
程晨沉默。
阿斯汉抽支烟，沉默。
他记起小时候，只要他哭，她妈就会说：来，找妈妈来。告诉妈妈，这样伤心是为什么，他一边擦鼻涕一边无所顾忌的地说着受了什么委屈，很快他就将之抛在九霄云外了。
“在我妈妈眼中，万事皆有希望。”他说：“我五年级的那年冬天，大雪下了整整两天。家里的羊都埋了。嘎查里的邻居有哭的，有喊的，唯独我妈妈没有，她跟我说：‘阿斯汉，这可是一件值得记住的事，写篇作文帮妈妈记录下来怎么样？’过了两天，政府送来了米和面，妈妈说：‘你看，不用愁吧。车到山前必有路。这才是小小雪花，天塌下来也有个大的顶着，咱们怕什么。’
“草原本就地广人稀，每户人家都离得远。所以我们一年级就要住读。乌伽跟我来自同一个嘎查，他三岁时就没有了爸爸，我们自然成了很亲的朋友。周日一起走，周五一起回来。每次回家，我们从距离他家一百多米的地方就突然不约而同地起跑，在他家门口刹住车。他大喊一声“妈，我们回来了，”管他妈听没听见，在不在家，反正我们从不进去看一眼，而是将书包“棒”一个，“棒”第二个，丢在门口，转身玩起来。我在他家院子的砖缝里挖了一列等距小洞，往里弹玻璃弹珠。
有一回，乌伽他妈回来得很晚，不偏不倚就把刚买的高细鞋跟呲了进去，左拧右拧拧不出来。后来他妈只能抽出脚丫，一屁股坐在地上使劲拔鞋，后来鞋子总算拔在手了，跟却牢牢卯了进去。他妈又拿来镐头，撬起砖块儿，才把鞋跟给拔了出来。那之后我们的兴趣大大的变了。每当临近周五，我们便开始念叨鞋跟洞，一放学，从学校跑起，大喘气跑到家，只为看一眼神奇的鞋跟洞。他妈也不生气，捋捋自己的长披发，跟着我们一起重温那次经历。
我四年级的的时候，有一次放假，刚出学校门，天突然下起了大雨，我跟乌伽一路大跑着往家赶，快到他家的时候，我妈也急忙忙赶到，那天，她没有骑摩托车。妈妈走在我俩后面，将伞高高举起，撑在我俩头顶上，直到自己伸长胳膊开了乌伽家的门。
我一脚踩在门槛里，一脚留在门槛外，那是我最后一次踏进他家的半步......”
因为下雨，屋里很暗，但阿斯汉依然看见了坐在一个沙发座里的两个人，自己的父亲，还有乌伽的妈，他们面对面坐着，乌伽妈的长披发盖住后背。
那天晚上，乌伽没在他家吃饭，阿妈再怎么哄也不吃，阿爸要送他回家，他不允，后来阿妈骑摩托车给他送回去。
阿斯汉不懂，只知道乌伽不吃饭，是因为他们看见的那一幕，他也隐约觉得他爸跟那个女人那么坐着好奇怪，所以他追着问他妈，他妈变得前所未有的暴戾，脸颊的肉都在细细地抖动，她喊道：你眼珠子有问题，那不是你爸！那是前村的赵宗五！阿斯汉很纳闷，还有跟爸爸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后来，他们很早就上炕，阿斯汉蒙在被子里，一直在想，想那个人真的很他爸，怎么妈就说不是呢？熄灯后，阿爸拉开阿斯汉的被子，看看儿子已经睡着，他撒开他的被角低声抱怨：我没有听见你摩托车的声音！
他上初中那年，人口普查，那时候他才知道，他们嘎查里根本没有叫赵宗五的人。
“在我刚上大学的时候，我很反感长披发的女生......”他摸了摸程晨的短马尾，“还有......穿高跟鞋的女生，尤其是细鞋跟，总觉得极其难看，及其......其实，在你们正常人眼里，也不是，是吧。”阿斯汉继续摩挲着，目光闪烁。
“你知道我们系里那个系花儿吗？高高瘦瘦长披发的那个？她追过我。”程晨仰头看他，她怎么能不知道？她宿舍姐妹四人，一说到名字都兴奋。
“我不知道，怎么啦？”程晨张着无辜的小嘴，看他。
“我不喜欢她，就因为她的头发。”
阿斯汉说：支离破碎的生活已经在心里结了痂，可轻轻一掀，依然能看见粉红的一块，这么多年过去了，那里还不能像好皮肉一样，上面长满了纤细的汗毛。这样的感受你不懂。我情愿你永远不要懂。
程晨听愣了，原来阿斯汉那么排斥女生，不近女色，竟是因为他父亲。
“程晨？想什么呢？”他手臂垂下，瞪着地面，“程晨，我后悔......你来那天......那么冲动。我该早跟你说......”他是真的后悔了，他不是不明白，跟程晨交往这么久，他都多少次跟母亲说了女朋友的长长短短，母亲都像招呼自己一样叫出程晨的名字，可他一次都没有听到程晨提起她父母对他的评价，而昨天那通电话他才听出，程晨到现在才将事实公之于她父亲，也就是说，她母亲还不知道。所以他害怕，害怕到头来走不到一起，这就成了随意作践女人，随意作践女人，那是他父亲的风格，那是他的心病。
“那是父辈的问题，跟你没有关系，何况我......”程晨想说是她主动的。
“一旦在一起，我们就是命运共同体，所以无论谁反悔，结果都是两败俱伤，我不会旧伤未了再添新伤，所以我不会，更不想，希望你想好。”阿斯汉知道，自己在感情方面的谨小慎微，也许有些小题大做，如今这个社会，能在一起，就在一起，不能在一起，卷起铺盖走人就是，没有多余的程序步骤，甚至再见都不必，但他不一样，她母亲的痛，他能感同仿佛也在身受，所以有多少次......
“那从今往后，你有错我会说，我有错你也一样，尽管提醒我，我们只对事不对人，哪件事我做错了，哪条路你走错了，我们都有权利且必须为对方提出，可以任性但不能揭短。
生命很短，享受美好还来不及，所以我们遇事多商量，不吵，不闹。
我妈跟你，我来平衡你们之间的关系，你的家人，你来平衡我们之间的关系。但共同的问题是，长辈的生活观不同，照顾我们可以，但请他们别插手我们的家庭。同意，请……”
她知道他要说什么，所以她在他光洁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同意，请盖章......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