汩汩而下的泪水拥抱了纷纷路过的雪花,漫过了阿斯汉发白的脸,可程晨只觉得自己扬起的手,正欲揭开他尚未痊愈的痂,所以她迟迟不敢替他抹干眼泪,始终攥着拳头,唯有不看他。
电话响起,阿斯汉不自觉往后退了下,他不是怕听到不堪的话语,他只是不想程晨为难。
程晨以为是她妈,无奈地瞅一眼,原来是李姨,可当她秉直了嗓子想要喊“李姨”时,只听她妈大声吵嚷着什么,程晨没有听清,但她的自创成语程晨却听清了:膻里胡哨……李姨不说话,应该是示意母亲,电话已接通。她殷勤地笑着:你妈担心你,有事回来商量,一个女孩子跑出去,冰天雪地的。“知道了,李姨。”程晨挂了电话。
一股怒火自心底而起,向四面八方辐射,她简直感觉自己就要爆炸了一般。如果不是受了那么些教育,她会做出让全体儒家大佬们最鄙夷的事情,她会骂她妈,说出不堪入耳的话来。五刑之属三千,罪莫大于不孝,如果开骂,那简直就是大不孝,她一个读书人,她来自书香门第,怎么可以那样,书念在狗肚子里了?
可她觉得妈欺人太甚。十来年之前,她家还在贫瘠的李家梁,那时候人们吃羊肉是有时间的,除了过年,就是每年阴历七月十五这一天,传说那天是“鬼节”,杀羊是为了祭祀祖先。
人们在年初就做出慎重抉择,哪只羊三生有幸能成为此“鬼节”期间活人死人活死人的美餐,那人们就会请专业“刀子匠”将其阉割,并在往后大半年的时间,给它吃独食。直到这天一大早,家里或男或女磨刀霍霍冲向它,要了它的命。无一例外,这些羊都不像电视剧里被杀的人类那样瞪着眼睛,而是憋出了半拉舌头,死死咬在牙齿间,这给洗羊头的家妇们带来不少的麻烦。
羊肉很快便下了锅。家人从四十多斤的羊肉里割出足足一两,煮到随便几分熟,再带上麻纸,带上馒头,带上烧酒,怀揣一颗“赶紧烧纸磕头,磕完回家吃肉”的心,急匆匆上坟哄鬼。偶尔有淘气小孩把点头当磕头,大人会震慑一嗓子,嫑捣鬼,看你老爷爷出来打你,吓得小孩赶紧跪下去。
上有老下有小的那些人就有这本事,哄完老鬼哄小鬼,总之,鬼从来就是人的手下败将,不论大小。所谓怕鬼,不过是往日哄得太多了,良心欠安,总担心对方会在黑灯瞎火时爬出,狠狠吓自己一跳,或绊自己一跤。其实动动脑仁儿想一想,人为什么觉得鬼只有晚上才会出来,说明他打心眼儿里认为他干不过他,所以大可不必太担心,要反其道而行之,别总哄就好。
哄毕活鬼死鬼,大步流星赶回家,大口大口吃起一里开外让人流涎不止的羊肉来,一只羊两顿就报销。这顿饕餮之餐可馋坏了嗅觉发达的绿头大苍蝇,它们“嗡嗡嗡”绕着桌子试探个不停,可谁成想自己竟为了一张嘴毙命,因为程母为了避免这些不速之客的侵扰,花好贵价钱买了一瓶杀苍蝇药,她边喷边诅咒:来,再来,再来,扑死鬼,我还没吃你倒想吃。
说白了,她母亲绝不是因为“入幽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吃过几天裙边鲍鱼小米辽参之后,她就开始思念炖羊肉了。马美说羊肉炖少了不香,要大锅炖一锅才好,所以她隔三差五叫一帮或麻友或朋友,要求保姆阿姨炖一锅羊肉,并且要求放土豆,或者放茄子。赵姨就是因为炖羊肉又放茄子又放土豆给打发掉的。
马美实在不能接受阿斯汉,这个无根基,无背景的双无青年,所以才殃及到了这只拿命都没抵过自己给人带来的厌恶的倒霉山羊。
程母还说:“我告诉你,现在这个社会需要什么,人脉,人脉在哪呢?嗯?达官贵人手里!跟这个放羊娃结了婚,每天削尖脑袋挣上命刨闹饭钱,你的圈子是都是南来北往的打工小子,现在的人都自私,哪个达官贵人不求回报跟你交往?啊?到时候办个事求个人连个门也找不着。你有技术顶个甚?好比一个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去一家单位找工作,‘我是大学生,人家说对不起,我们不招人;老板,我清华毕业的,对不起,我们不招人’......”
阿斯汉不允许程晨陪他送羊上楼,他催她快回去,别让家人等着急了。他嘱咐她一定不要超过二十迈,别猛打方向猛刹车,程晨点点头,转身离开。
后视镜里的阿斯汉茕茕孑立,即便有羊在身,也还是没有了之前的高大印象,显得很瘦小单薄,程晨拐弯时他弯曲的脊梁也给黑暗吞没。
她踏踏实实告诉自己,要沉住气,别什么死什么活的,先回家,明天中午就要见到父亲了,他是程晨的父亲,也是程晨的朋友,只有他理解她,“是吧,爸爸......”她在寒冷的冬夜里,放下车窗,希望飘舞的雪花带给父亲他们父女间的一份默契,还有,请雪花转告阿斯汉,对不起,让你受了委屈。
......
沿着来时的路,程晨按照阿斯汉要求的速度回去,她知道,此时此刻,她的安全才是对阿斯汉最大的肯定和保护,自己的一个无关紧要的小磕碰,都会将阿斯汉推离她身边更远。
绿皮垃圾桶还在,白色酷路泽也在,程晨下意识点了点刹车,阿斯汉蹲下去站起来的隐约痕迹还在,她心尖一阵酸痛,重重扳回档把,把车停进车库,开了家门。
李姨听见程晨回来,赶紧迎上来,拍了拍她身上的雪,示意她她母亲在楼上,还在等她。爱她却不能成全她,等她做什么?怕老了没人管吗?不是抱了儿子了吗?她放慢脚步,不想闹出大动静,心说一上去就紧闭房门,给阿斯汉报个平安,刚才太难过,竟没跟阿斯汉好好道个歉。可走到一半时,她听见了母亲的动静。她在打电话。
“是吧,是吧,条件挺好,条件挺好......行,行......是吧......是吧......明天叫他联系程晨......就是......门当户对.......我们没人家的条件好,高姐你抬举我......”
程晨天真地以为,她的愤然离场会让母亲有些许悔改,不料竟是这样的结果,她真是气得够呛,宁愿就地气死算了。
她加紧步伐,走出更大的动静,上楼,人冲向卧室,门甩回门框,又弹出去,门吸给撞地直晃荡。
程晨仰面栽倒在床上,任泪水汩汩流进头发耳窝。
程母很识相,没有来报告闺女这个举国同庆的好消息。
家里突然很冷,原来是走时忘记关上窗户,程晨起身,将脑袋伸出去,雪停了,阿斯汉蹲下站起来的痕迹隐隐还在,她抓过手机,发给阿斯汉一条信息:明天中午跟我下煤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