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已是早上八点。
程晨扛着昏昏沉沉的脑袋站起来,看见窗前一小撮麻雀飞过。天空干净如洗,隔壁院子前落光了叶子的梨树发出嘘嘘的声音,像开爆了的茶壶,一辆法拉利倒出车库,奇特的造型好像一只大号火缘步甲。
她正盘算着晚点出门雪天路滑的时候,她母亲便敲响了她的房门,柔和的门的声音里夹杂着柔和的她的名字,“晨儿,晨儿?”
这让程晨非常吃惊,母亲的动静从来都是惊散羊群,她有专门为奶奶准备的轻抬轻放的猫步声,那是她想听听那老太太又说什么坏话,而今奶奶已永远闭上了口,可现在怎又是恁地柔声细步?想要变成柔若无骨的小妖精了吗?不可能,爱吃牛羊肉的母亲顶多也只能是老妖,怪!
程晨灵机一动,“哧溜”钻回被子里。她知道母亲要干什么,看来昨晚电话里那个“条件好”的男人合了母亲的意,就要投到母亲麾下,成为她的专职女婿了。妈真是霸道,就算跟阿斯汉分手,她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约会另外一个男人?她程晨就那么缺男人吗?
程晨从嗓子眼里“哼”了一声,可还是装模作样,微微蒙起嘴,发出刚醒时沙哑声:怎么啦?
马美一听闺女还在睡觉,应了一声“没事”,踢踢通通下楼去了,这才是她母亲。
听着动静消失,程晨钻出被子,赶紧起身上卫生间,顺便想给阿斯汉打个电话,赶在中午饭点儿前到煤矿,吃饭的功夫长一点,这样父亲对阿斯汉的待人接物会有更深的了解,或许他会比自己料想地更加喜欢阿斯汉的。
有人踢踢通通上楼来,这正是母亲。程晨踮着脚尖反锁上门,但还是来不及钻回被窝,只好贴着墙站在门边。
“程晨,起来吧。有事跟你说。”程母把门敲得震天价响。
程晨心说,这可坏了,怎么能发出由远而来的声音,让母亲以为自己还在睡懒觉。她转着眼珠想了想,还是再次踮起脚尖,决定火速回床。
“程晨,我看见你在地上走了,你赶紧下来!”铿锵有力的声音从门下的缝隙里传进来。
上帝!母亲竟然趴在地上偷窥她!
“妈,你吓死我了,能不能别这样,偷窥我,我刚在卫生间!”程晨佯装不耐烦地大喊。
“好,你赶紧穿衣服,有事跟你说。”马美终于心满意足,又踢踢通通下楼去。
对于前一晚的事,一切的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她只要看到父亲愉快地点头。她还没来记得给阿斯汉发信息,程父的电话就来了。
“闺女,爸爸上午要下井,过年了,安全万不能出问题,中午爸爸有招待,实在走不开,明天爸爸回去。对,你对象哪个单位的?怎么认识的......”
程父对待工作一丝不苟,这她闺女知道。程功所在的煤矿昌鸿五圪卜煤矿是市里的安全示范矿井,是全市首家产煤不见煤的绿色民营矿井,从他当矿长到现在,从没有出过一起安全事故,假使全国只有它一家煤矿,那么国家百万吨死亡率这一法规就要退出历史舞台。
但父亲的问题很让程晨泄气,对吧,她猜对了吧,父亲首先关心的也是阿斯汉的工作。她一屁股又坐回床上,怔怔然不知何为。那功夫,阿斯汉电话来了,他说:“今天中午有可能会陪客户吃饭,虽然不确定,但我也得等着,怎么办?”程晨一下子高兴起来,她几乎觉得这是天意,给她足够的时间,拿到父亲的口实,以不变应万变,别再让阿斯汉扑一鼻子灰,这是对阿斯汉最起码的尊重。父亲能在官商二场游刃有余,也就能嘻嘻呵呵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就给阿斯汉拒绝,这简直是张飞吃豆芽的事。“凉拌清蒸都可以……嘻嘻……我爸听说你工作风生水起,他还不乐坏呢,着急见你干嘛?是吧?”
阿斯汉踏踏实实相信了,他扬起嘴角,轻快地挂掉电话。
程晨电话一挂,又发信息给王杰希,叫他等她的骚扰电话。这是王杰希教她的,只要不想喝酒,不想应酬,程晨就摇身一变成为他的临时老娘,并准时出现。“喂,我血压高了……你赶紧回来……”“喂,你爸喝醉了,你赶紧去看看……”“喂……乖儿子……”
程晨晃到餐厅,王杰希电话准时响起。
“主任。”她谦卑有理地称呼道。
“赶紧到单位,调出所有临时用地……”王杰希浑厚的男中音,使程晨一阵阵发愣,心说这小子真有领导的派头。
“别演了,我的唯一铁杆老粉丝拎包走人了。”她踮起脚尖往外看一眼,她妈正急匆匆开车门上了车。
“太好了,我再睡会儿……呼……”
......
马美已经无暇顾及闺女,她刚从楼上下来,就接到了程晨二妗的电话,所以急匆匆冲出了门。
昌鸿五圪卜煤矿坐落于五圪卜村,开车过去四十分钟的路程。
路上的雪给谨小慎微的过往车辆轧成镜面一般,反着刺眼的光。占了大半拉上行道的运煤车辆,像一队突然给点了穴的蜗牛,他们原地休息,一动不动,从山水市一直排到隔壁牛兴市,从牛兴市再到兄弟城市马安市,将来不堵时就从马安市再到各大港口各大城市。
道路两旁的各种饭馆烟囱里冒着青烟,好些人“哼”“哈”着将一口口浓痰啐在剔透晶莹的雪上,可见他们就着红火的铁炉子,已经饭后一支烟,目前正赛过活神仙。
那功夫,有辆白色行政版路虎,车牌号8888,正探出脑袋想越黄线超车。
程晨半天没回过神来,爸现在不应该是在井下吗?怎么跑到路上来了?另外旁边那个女人是谁?看年纪也就三十出头,一大早跟爸去哪里?爸是什么时候学会对自己都要撒谎的?那对妈呢?可惜她前面的白色霸道慢慢悠悠,她爸找不到空子钻,只好缩回了头。
程功微笑着,回轮儿,趁机捏了下旁边那个女人的脸颊,那女人薄唇微启,绽出浅浅的酒窝。显然,对程功的轻怜蜜她很受用,于是她主动献出左手,跟程大矿长的手紧紧扣在一起。
程晨血冲颅顶,感觉身体正在膨胀起来,仿佛顷刻间就要爆炸了,她红着眼圈,死死盯着眼前霸道车的备胎。
爸从前年开始就很少回家,十天半月回来一次,是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吧?妈妈总说爸忙,煤矿离不开他,好像爸爸一离开,煤矿就塌了,可今天安全大检查,在这样的非常时期,爸本该在井下,至少应该在煤矿,可他竟这么悠闲自在,徜徉在万恶红尘里;爸撒谎都这么真实,有眉有眼,难怪给人的感觉,爸就是真诚,就是踏实,难道这个女人就是要这样的踏实感?如果是的话,那她该满意了吧,爸的踏实感不仅来自他的气质本身,还有他的腰包;妈应该早就知道了吧,所以才要她去算卦,她不捅破这层窗户纸,而是背地里敬神磕头,祈求男人回到自己的身边,是不敢还是不想?是不是男人只要物质条件满足,就开始寻求精神安慰了?如果连爸这样的男人都搞外遇,是不是天下男人就是天下乌鸦了?
程晨终于无法平息怒火,虽然她试着想说妈那样的不近人情。她一再超车,一再摁喇叭,一再晃灯,终于穿穿插插跟在了程父车后。可程功根本没料到后边有车跟踪,好像开得更慢了。
多少文人骚客喜欢雪,喜欢雪的浪漫,是因为这放眼千里的白茫茫,似乎遮没了世界的一切凌乱,心里的一切忧扰,只见遍地晶莹无瑕,满眼纯洁温柔。程功乃红尘中人,他大概也一样,只是他觉得世界像铺了一张洁白大床单,上面只躺了他们俩。
程父的手使程晨一阵阵血液翻滚,她一腔子怒火亟需发泄,竟忘了阿斯汉的再三叮嘱,猛踩了脚下的油门,顺带打了方向盘,她要别在他爸前面,逼停他,让他知道人到中年,最尴尬的不是一夜落败,不是身陷囹圄,而是被子女捉奸。
可地下很滑,当她用力踩下刹车想要回正车轮时,车就已经收留不住,“哐当”的一声撞上了她爸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