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气囊本身也是要人命的装置。程晨被弹出来的那个白布袋子狠狠撞了一下,整个脸上生疼生疼,蒙了一层红色的粉末,牙缝间汩汩出血,头晕的厉害,胸腔里压抑着难受,小腹也有一下一下的痛经感。
程功颤抖着喉头喊着闺女的名字,把她从座位上抱出来,放在他自己的车后座,“程晨不怕,程晨不怕......”然后,举着两手不知再该干什么。
程晨不说话。她吓懵了。她勉强屈回一个手指掐掐自己,真的还活着。那个女人边打120边帮她收了收腿,又递给程功纸巾盒子。
程父大半拉身子钻进车里,他颤抖的手抽不出纸巾,那个女人一把撕烂盒子,递给程父,他卡了一大卡在手里,不停地渗掉程晨嘴里流出的血。
再荒凉的地方也不缺乏看热闹的人。
人群很快围了上来,系着围裙的饭店老板,满身煤面的煤车司机,吸溜鼻涕的毛头小孩儿,仗拐难挪的白发老翁,妖艳婀娜的高跟女孩。他们原本不认识,或者他们本是仇人也不一定,此刻,因为他们,那些人一下子熟络起来了,扒拉着前边人的肩膀:
怎么啦?人没事吧?
咋啦?这是开快了哇?
怎回事?出血了?
妈妈呀,吓死人啦!
这小女子自己开的车?这么冰天雪地还超车?不要命了哇!......
看热闹的不止这些人,一会儿,一个披头散发却也遮不住大脸盘的女人,大雪地里穿着露头拖鞋,嘴角衔着香烟,右眼给缭绕直上的烟熏成一条缝,挤出一圈圈褶子,半食品袋鸡蛋挂在手腕上,双手揣进兜里,她猫着腰瞅了瞅车里的她,眼睛霍然瞪得溜圆,显然,尽管她这般“有头有脸”,却从没见过这般血腥的场面,“啧啧啧啧”惊叹个不停。
“闺女,一大早你怎么从南边来?你对象在煤矿上班?哪个煤矿?他叫甚?爸爸有可能认识……”
憋了好久的眼泪“唰”一下流了程晨一脸。
看来爸只是想知道他在哪上班而已,对于从事什么职业他并没有太在意,就算在煤矿打工他也能接受,程晨有些激动,她竟后知后觉地抽泣起来。
终于,没有白受伤,假如她会死,那也是因为阿斯汉而死,是为母亲的后半生幸福而死,无论对谁,她都不欠了。
也只是抽泣了一两下,他便觉得小腹生疼,骨头裂开似的疼。例假撞提前了?她恍惚感觉底下湿了一片。那女人看程晨微微侧了身子,眉头皱不经意的一皱,便知一二,赶紧找包里装没装卫生巾。
那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梳着齐脖短发,嘴巴一张,酒窝就出来了。
她翻了一遍,没有找到,转手抽了一把纸巾,将周围的人支走,示意程功抱起程晨,给她塞进去。她又麻利抽下自己的围巾,折了三折,给她垫在座位下。
“鸡蛋婶”焦灼地问旁人,是怎么回事,可他们却也正交头接耳,想闹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旁边一个微微凸起肚子的人非常鄙夷“鸡蛋婶”的不谙红尘世事,他“呸”地吐出了牙签,双手环抱起自己,一舌头挑起话题,一下子了结了人们自膏肓而起的好奇心。
“前边坐的,应该是二奶,”他微微弯下腰,回避他们。
“后边这个,开奥迪的女的,三奶!”这一句他就自信了许多。说完,“哼”一吸,“哈”一咳,猛猛啐向地面一口浓痰。阿弥陀佛,肺叶险些飞了出去!
顿时,人群齐刷刷看向车上,旋即又鼎沸起来。
鸡蛋婶又掉转身看了程晨他们一回,觉得奶字辈们似乎也没什么不一样,老三也离死还远,没什么可看的,就绕在人群背后,接着探头听他们耳语。
路已经被活活堵死,程晨的车头撞上了她老爹的后车轮,横亘在路上,整个机盖张着,水箱露着肠肠肚肚的一大堆。程功的车撞向旁边的拉煤车,车头钻进一小半。
车越聚越多,“鸡蛋婶”站在人群外,好久才找到插针的空隙,她仰起天真的大脸盘质疑“牙签叔”,“净瞎扯,我看这路面这么滑,准开快了!”她鄙夷了地回绝。
程晨没有力量生气,何况是一帮看戏分子,他们本来就是每天拿着自以为花不完的征地款,东阴凉挪在西阴凉,靠着东家长西家短丰富他们的精神和业余生活,跟他们生气根本犯不上,而且她听得很明白,“鸡蛋婶”根本没有想善意为他们辩白,她也不是善意地想知道真相,两千多年前,卧龙先生眼珠一转,铜雀台上的石墩子就砸向了曹孟德自己个儿的小脚,而两千年后的现在,这个村野夫人灵光一现,用自己的天真无邪公然质疑了“牙签叔”的推论,这是怎样的一种激将大法!
可她转念一想,其实他们的整体思路并没有错,不管她程晨是谁,什么身份,可终究是因为那个不明身份的女人而起,而她的名分,是不是该叫“二奶”呢?
果不其然,“牙签叔”结结实实啐飞一口痰,压低嗓子叫嚣道,“我告诉你,大肚老婆吃毛杏儿——这不明摆着呢嘛!现在的男人,只要有点钱的,哪个不是‘见好就上’!”他扫视了一圈众人,把敞开的衣襟扯在一起,重新紧紧环抱住自己,有理不在声高,他压低嗓子说道,“你别说闺女辈,孙子辈也无妨,赛达煤矿那矿长,给二老婆买的别墅,那二丈母娘隔三差五叫那矿长回去吃饭......”
这是个非常抢手的话题,人群重新躁动起来,大家都有最劲爆的鬼混故事讲出来,有人说自己的远房姑父外边生了儿子,有人说村支书某某跟村里某媳妇儿睡觉多给了几十万征地款,还有人说某个矿长的小三逼着原配离婚,但那不是程晨她爸,程晨她爸的二奶正在联络医生,且从来没跟正宫见过面交过手。
“闺女,赶紧好起来,爸爸见见你对象......”
“闺女,你还哪疼......”
“闺女,其实是牙齿出血......”
“闺女,你大雪天穿这么少......”
“闺女,你说爸爸这个忙,都顾不上管你......们......”
“你还记得我妈?”一张口有股浓浓的血腥味,程晨想吐。
程功一愣。
“闺女,爸爸确实忙,这今年......”
程父像个刚学会说话的孩子,呢呢喃喃,意图是安慰闺女,其实是安慰自己,他生怕他闺女一会儿就不再睁眼了。
雪后的天空,像撑起了一匹无边无沿的哈达,蓝得直逼眼睛,路面还在泛着光,可见要融化还得靠融雪剂了。放眼望去,大地那么干净,仿佛整个世界真的那么干干净净。救护车还在路上时,程功的下属张副矿长带着好几人赶到了。
张矿长他们一拥而下,朝程功他们奔来。此生此世,那是程晨见过的最心酸的一幕:当父亲看见张矿长时,他丢下她,佝偻着胳膊,向前没走两步,便膝盖一弯,扑腾跪在了他们的脚下,脑门在刺骨的雪地上磕的嘣嘣响,鼻涕越过嘴唇,哭得像个孩子。她看见他爸的背高高弓起,鞋底齐齐朝外,双手紧紧抠着两把雪。
叽叽喳喳的人群被随即赶到的交警驱赶出了警戒线,他们打着出溜滑离开了。
张矿长不停伸出指头问程晨这是几,她其实看不清,貌似好多个,但她似乎没有力气,就说一。于是,张矿长很有把握地告诉程功,他闺女没大事,跟他们一起将她扶下车,上了张矿长的车。
但程晨看清楚了一点,就是她爸和那个女人双手沾满了她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