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微亮时程晨回到娘家,但门还反锁着,试了试钥匙,打不开。她绕到客厅窗户,圈起双手朝里看了看,往常李姨忙活的厨房还是漆黑一片,她猜想母亲他们还在睡觉。这么安静的气氛她祈祷都来不及,仿佛怕走完晚了看见什么一样,转身大步流星离开。
一上班,她还是忍不住给母亲打了电话,确认一下,家里真的如她一早看到的平安无事。电话接通,竟如她害怕的一样,母亲有气无力,躲躲闪闪,仿佛是病了,她心里发慌,追问她是不是难受,她说让程晨回家再说。
程晨刚到大门口,就看见家门口好些个人:台阶上站着三个,他们手揣裤兜,腆着大肚子,悠悠吐着烟圈,地下蹲着两个,年龄稍长一点,正手插袖筒晒太阳。
见她走来,其中一个仰起脖子,眯起一只眼睛打量她,露出两颗不锈钢门牙,旁边不知是谁的老婆儿,在电话里骂人:你等着瞧,他要是不给她祖奶奶,她祖奶奶非把她扒光扔在马路上,让千人跨,万人骂……
程晨的心突突跳得厉害,自从十一月份金融危机以来,人们张嘴闭嘴都是要账,她从没想到这件事跟我家扯上关系,但现在看来,不弯腰就挣钱的事,人人都插过一腿。
她下意识往四处看看,看见了她爸的车停在房子东边的小路边上。她掉转身朝车跟前走了几步,听见父亲在另一头打电话:行,行,保证,再给我五天时间,一分也不差……
真是身不由己,在父亲用他的全部财产换得的幸福生活刚刚开始时,便被命运狠狠玩了一把,所以他不得不向他不爱的女人低头,说自己错了,他还得要那些财产,因为他得还债;而母亲,她决定舍弃一切物质财富,换取与所爱的男人相伴终老时,她爱的男人却头也不回丢给她爱要不要的真金白银。可最后呢,母亲的希望是晨曦一片,父亲的幸福倒像是半抹夕阳,命运就是这样,能奈他何!
家里的景象比程晨想象得更糟,人声嘈杂,乌烟瘴气,沙发上斜躺的,楼梯口站立的,他们毫不讲究,橘子皮丢了一茶几,穿着鞋踩在地毯上。穿过腾腾烟雾程晨看见有个五大三粗的男人钻进了她的吊床里,左右晃荡,嘴里撸着一根牙签。马美挨个添茶,挨个问好,在人群间切换着阴阳两张脸。
马美瘦了很多,脸上的皱纹斑点非常明显,仿佛为了装可怜刻意画上去的,程晨伸手接茶壶时,她才看见了她。看见她时,马美差点哭了,眼里泪花闪烁,嘴唇颤抖,说回来了,程晨想抱抱她,但在债主们眼里,会显得矫情,所以她当时什么也做不了,只好跟在母亲后边,听她为她一个个介绍,她一个个问好。
但到后来,程晨的笑容越来越僵,怒火越烧越旺,因为有一个亲戚,是她父亲帮过的,她当初怎么一把鼻涕一把泪求父亲帮忙,那一刻都清清楚楚浮现在她眼前。
零五零六年的时候,正是程功的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零六年暑假的一天,有一个他的远方侄儿,他的母亲,就是现在坐在她家客厅里的这位,扛来好多东西,猪零件羊整件,摆在她家不大的客厅里相当碍事,马美不好意思客人没走就收起东西,几次添茶倒水都得骑在那堆东西上面。
那天天气很热,那个亲戚来的时候正是艳阳高照的晌午时分,听见敲门声,马美说是你二姑让程晨开就行,程晨扭开门,不见人,只见空中横着进来一捆腰粗的什么东西,用尼龙丝麻袋装着,紧紧扎着口。马美急忙将闺女拉开,程晨撤了几步,转身看见那个不明横行物死死卡在了门框中,怎么也进不来,像个难以行进的纤夫。再看后边,有个掐进麻袋的手又黑又胖,腕子上的手链一块黄一块黑,总的说来,像个男人。
身后的程功赶紧上前,大喊二姐你来就来,拿东西做甚,顺手往家拽东西。程晨弯腰寻找,才看见东西底下的脚丫,穿着一双崭新的露趾头凉鞋,凉鞋里边是露趾头丝袜,她的丝袜曾经破得很严重了,侧面缝过的针脚清晰可见,但拇指哥这个洞,显然是今天用力过猛顶破的,她本人应该还不知道。
程功终于给他二姐连人带东西请进了家门,那袋子东西在兄弟的帮衬下艰难地滚落肩膀,着地时发出了绑得一声闷响。
那时候程功家还住步梯楼,三楼,他二姐坐下时,汗水已漫过她又黑又红的脸,但她顾不得脸颊旁小黑蛇一样蠕动的汗水,轮流抬手,狠狠擦着眼睛,擦一回眨一回,仿佛在试运行。马美递给她纸巾,她愣了下,然后接过纸巾,摁在鼻子上,擤鼻涕的声音像饿过头的老黄牛。程晨倒了一杯水,越过那个大麻包递给她二姑,发现她擦的不仅是汗水,她满眼是泪。
程功面无表情,看不出因为二姐的到来而有些许的高兴。等程晨递上茶,他便要求闺女到卧室去,程晨知道不是小事,赶紧悄么声儿溜走。
她做了个大幅度开门的动作,关门时留了一道细缝。
“人家为什么告他?”程功长长叹口气,问道。“他……”晨二姑嗫嚅着,将那根风头正劲的脚趾头杵在茶几下。“他强奸了人家的小女子……”
程功一愣,瞪大了眼睛,仿佛他二姐给了他劈心窝一拳。过了好久,他颤抖着悲伤地说,“那小女子才上小学,还是个孩子!”
晨二姑不停摩挲着沙发扶手,抽泣着,听到父亲这话,她徒手擦一把眼泪鼻涕,哭喊起来,“程功啊,判了十年,十年他就四十五岁了,四十多出来还能做甚?!”程父深深地弯下腰,压低嗓子说道,“二姐,不是我不帮,这种事……”没等兄弟说完,她二姐放声大哭起来,“老三,二姐是提上猪头找不见庙门啊……要是能找见,就不来求你啦……”
程晨在卧室门口听到了这段话时,故意开门,随后她下狠手摔门,说的甚屁话,他至少还活着,被他糟蹋了的女人死了也不一定。
晨二姑走后程功大骂:这种畜生枪毙了才好!程晨也是那么觉得,并且为父亲的申张正义感到无限宽慰,然而不久他就给放了出来,听说就是父亲托关系给放的。
然而现在,她竟然出现在这里!程晨很想像一个地痞流氓一样,抓住她的领口问问,二姑你怎么能这样?就算我父亲这辈子不还钱,你也不该来要不是么?当初不是你说的吗?十年的囹圄生活你儿子这辈子就废了,但你知道父亲使了多大的力才让他少坐了五年,才能像个人一样活在世上吗?
她鼓着腮帮子,盯着她戴着三个黄金戒指的手,她的手更黑了,也更胖了。
程晨看不到她的心,但照目前的情况看,也许,也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