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那天,赵辉喝成胃出血住进医院。
头几天中午,静心泉所在的村子里,有个五十多岁的老汉跑去邻居家里喝酒,用他自己的话说,为龙年预热预热。喝到头重脚轻时,老汉说要回家,邻居看他走路要扶墙,不放心,便拉着不让他走,他说,不回去怕老婆儿关门放狗,说完,哈哈笑着出了门。
可惜,他还没来得及查看自家老狗是否已经放开,门是否已经关上,便一脚踏进静心泉的地基大坑,就此丢了老命。
他的儿子闺女们撒开人马找了一下午,发现老父亲跌落坑底,他们大声叫唤,央求老爹千万要顶住,不成想他们的老爹早就头顶住一块随他而下的大石块,死了。
一看老爹死于非命,万分愤怒的儿女们直接杀进赵辉的办公室,抄了赵大老板这个唯一的面子工程,并洋洋洒洒写好一纸诉状,要他偿命。首先,根据他们的家族基因,老爹再活五十年没问题,虽然老爹的亲哥亲姐都已归于尘土多年,其次是老爹的创收力,老爹放羊一年挣多少,他的户口一次能征多少,如果哄孙子,他们一年给他挣多少,最后,赵辉赵老板需要一次性赔偿他们七十万,或者偿命。这个数字一出,赵辉死的心都有,但他还死不得,死了,债就全算在他三妗头上了。
拖过一晚之后,赵辉还是硬着头皮拨通了他舅的电话,他说,三舅,我太背了,程功沉默了一会说道,“给我账户。”
年后不久,另外一邻居家里的两头奶牛,在一个风和日暖的早晨,越过静心泉项目围挡,再也没有出来,政府知道此事后,要求赵老板加高加固那圈夺命彩钢板,赵辉咿咿呀呀说他哪有钱,后来政府不得不亲自雇车雇人,添平了那个大坑。
债主们可不管你正遭遇着什么,赵辉赔钱的事一传开,那些人又堵在程晨家,说他们家怎么可能没钱,程功本来就是奸商,别看他人模人样,照样在外面养女人,说程功有visa卡,那卡就是专门往国外转钱的,他的钱早已转移到了那张卡上,还指望要上钱过年再吃香的喝辣的?吃风拉屁去吧!他们说一看马美化成那副模样,就知道不是个什么正经东西,不然,化成个吊死鬼给谁看?有人大声感慨,世道变了,都老成核桃了还卖!
那天中午做饭的时候,马美想要给闺女煲个汤,到处找不见西洋参,她打电话给已经辞职的李姨,是不是搬家的时候跟什么放在了一起,李姨苦笑道:没有西洋参,就放点山药代替吧。
程晨猛然想起了一个人。
她刚进门时,有个老婆儿,六十岁左右,宽阔的肩膀,结实的后背,正双手拨动着轮椅,绕过两个陌生女人在她家四处游荡,她低头换鞋时,老婆儿从她的视线里消失在卧室里,再等她换了衣服来到客厅,她也吱吱地钻了出来,但面前的那个人,让她惊呆了:他穿着母亲的那件长款貂皮大衣,仿佛一只发情的母老貂,肩膀两侧的毛都直直竖着,旁边挂着母亲的一个香奈儿包,皮肤粗糙褶皱,模样老态龙钟,仿佛一座山稳在轮椅里,整体看起来像个民国时期的土匪头子。
看见程晨,她停下轮椅,歪着脖子扯了扯那件衣服,她奋力一扯,露出白森森的毛,像是怀里揣着个小白兔,一开始程晨以为她是个富贵老媪,出来要账还带着宠物,再近一点她才看得清楚,这位老媪里边套了她妈刚入冬买的那件短款水貂,再近一点,程晨整个人仿佛魔怔了一般,嘴巴张了又张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年前在沛兄的婚礼上,她带着自己的孙女,把自己标榜成一个见过世面的老太太,该拍手时不吃东西,吃东西时张嘴着小嘴,但其实镜头过来淑静端庄,镜头挪走连吃带拿。
她的儿子远近闻名,就是赵东明,她是远近闻名的赵东明母亲,赵有路的贱内,赵贱内。
赵贱内看着程晨也面熟,但就是想起不起来她是谁,后来程晨说答礼见过时,赵贱内有如醍醐灌顶,乐得像见了自己的亲孙女一样,赶紧探过身子拉着她的手问她,“怎么就你一个,你对象没来?”
程晨的心“噔”地沉了下,阿斯汉也该为人父了吧。“没有。”她目光闪烁,声音飘忽。赵贱内也没再追问怎么没来,又转向厨房门口的程晨母亲,“马美,你真好命,摊上个漂亮闺女,还有个漂亮女婿,你们那女婿,啧啧啧,长得真袭人,就跟个电视明星.......”
马美一开始很开心,以为说的是冯焱君,后来听出端倪,也开始目光闪烁,声音飘忽,赶紧绕过话题。但那个老婆儿似乎并没说过瘾,怎么也不舍得离开阿斯汉,突然从轮椅上拔出,“呼”一下站起来,在程晨的脸上抹了一把,然后跟马美说,“马美,就凭你那个好女婿,我那些钱,你甚时候有甚时候还,今天就先回去了!”
她“咵”地折起轮椅,迈开步子往门口走,刚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跟马美夸赞,“你那个女婿,啧啧啧,真是个好女婿,我那女婿,哼,又丑又矬,还好赌博,再那么赌,妻儿老小都要吃风拉屁啦!”再看旁边的女人,她悄悄瞪了老婆儿一眼,那是赵贱内的儿媳妇,小赵贱内。
老赵贱内推门出去时,皮包里滑出一桶什么,程晨弯腰捡出来,在手上搓弄两下,马美一把抢过,急切切说道:来,赶紧给妈妈,你现在怀着孕,还得吃点西洋参。
钱不着急要,但衣服她穿走了,老赵贱内说:我这辈子还没穿过貂,就用利息顶了吧!
马美对那个女中莽妇非常鄙夷,她后脚跟一跨出门槛,她便愤糟糟说道:哪个睁眼瞎娶了那种女人!说完自觉不妥,又动一番脑筋岔开话题,对程晨嘘寒问暖,程晨的脸上是什么表情,她自己看不到,但有一种说不出的僵硬,那种倔强,马美能感觉到。
......
程晨终于鼓起勇气问了父亲一个最害怕听到答案的问题,问他融了多少,“一分也没有,都是你妈融的。”程功平静地说道。
听到这么意想不到的答案,程晨一下子扑进父亲怀里,头窝在他心脏的地方,泪水啪嗒啪嗒掉下来。
这是她第二次因为感动而泫然涕下,第一次是小学五年级,那次,她作为一名升旗手,穿着合体的军装,戴着雪白的手套,在庄严的国歌声中奋力扬起五星红旗,那一刻,她也哭了。
据说就在金融危机后不久,民政局里突然挤满了前来离婚的老少夫妻,局领导不得不连夜召开紧急会议,拟定应急预案,同时增设十个离婚专用窗口,以免离不了婚的当场闹出人命。
他们离婚的目的无非是合法转移财产,但程功不一样,他本来就没有财产,却回头帮着前妻承担责任,这责任,便是自己后半身的养老保障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