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清明节,于大地而言,寒冬已经过去,于赵辉而言,寒冬才刚刚到来。
为了替儿子还债,赵辉父母已经倾家荡产,唯一的房子给人顶了账,没了住处,老两口便搬回了老家,一座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灰蓝色砖包门面房里,面山,背的也是山。就在那道沟里,他们又踏踏实实拿起了锄头,扛起了镢头,地已经没有了,老两口只能开辟门口的三分荒地,种点葱,种点菜,养活自己总没有问题。
赵老板为付不起租金而从办公室搬出,从此又做回他的赵某人。可搬出来就意味着露宿街头,无奈,他只能住大姐二姐家,但两个姐夫也帮大舅哥融了资,赵辉还不上,大笔债务自然落在了他们头上。这样的情形之下,赵辉看到的便不是铁板一样的脸色,就是刀刃一般的目光,听到的不是摔门踢凳的声响,就是碗撞盘击的噪音,赵辉不傻,收到多媒介逐客令后,他只好找借口搬回老家,跟父母住在一起。
没找到合适的工作之前,赵辉白天来市里,应付狂躁火爆的债主们,或者主动来三妗家,接受大债主无情的谩骂,发泄,直到她唇焦舌燥,疲累不堪。
在赵辉不争气的逼迫下,马美的骂人水平陡然上了一个新台阶,往往是赵辉后脚还没跨进房门,她的脸就黑成一团,像全城一下子停了电。她骂人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鞭辟入里地说明人是干不出那些事的,她骂赵辉驴屁崩的,狗日的,祖坟让猪拱了才生下你这么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灰东西。就凭他三妗一句话,一众牲口便齐刷刷跻身于赵氏家族的祖宗牌位前。
听到那个灰东西,赵辉嘿嘿一笑,说三妗,我又不是耗子。这中间,赵辉也在等待打非办的随时传唤。
如果日落西山,如果星辰依旧,那么无论如何,日子总得过下去。
清明节前一天,天气不甚晴朗,下午的时候细雨裹挟着雪花纷纷扬扬飘落下来,寻头觅缝往人体深处钻,赵辉将领子竖起,迷离着眼看了会儿路边,那些花红柳绿的冥界必需品前来来往往的人们,掉头折到了身后不远处一家大型批发市场。
他转来转去,挑来挑去,挑了一大堆冥币冥纸冥衣冥袜,径直来到刚才路过的那条街,找了个地方,将几黑塑料袋东西摆开来,自己双手插兜却讨好卖笑地问过往的人们要点儿什么。
天转眼就冷起来,衣着稍薄的人们耐不住这种突如其来的南方天气,他们原地跑着,原地跳着,佝偻着背大声说笑,再过一阵儿,有人生无可恋似地咒骂一句鬼天气,靠!妈的!横糟糟那么一声,收拾东西拾足跷靴而去。
赵辉干过农活,干过电焊工,也当过小店老板,但栉风沐雨摆地摊还是头一回。他瑟瑟发抖,嘴里的声音飘忽不定带着弹性,给客人看货拿货反倒成了一件愁人事,他实在不敢抽出裤兜的手来。
但他得忍。
盼星星盼月亮盼走了同行,看着左右的摊主三三两两几乎走光了,赵辉大喜,别人都已经卖空了袋子,自己还有两大袋,他搓搓手跺跺脚,殷勤地盯着缓缓行进的车辆,仿佛提醒他们:该给祖先烧纸了!
天越发得暗了,雨蒙蒙雾蒙蒙,一眼望不到对面的楼顶,赵摊主实在冷得受不住,心说明天穿厚点出来卖吧,冻出病来还得吃药,现在的药得多贵啊。正当他计划落定弯腰清点余货时,背后有车吱地一声停下来,他回过头,看见一个女人的清秀的脸庞,后座还有个小男孩儿。赵辉的心猛地揪了一下,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前妻,张彩霞。
趴在车窗上的小男孩静静地看着他热情地推荐货品,等他妈妈挑选了衣服鞋袜纸张黄标之后,他微微站立,下意识看了眼摊主膝盖边的袋子,“哧溜”钻进车里,跟他母亲说了句什么,瞬间,两颗脑袋又归了位。
听了儿子悄悄话的妈妈显然很开心,她底气甚足又不失亲切地问摊主:还有多少?
赵摊主赶忙拎起那个大黑塑料袋,有点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说:还……还剩两捆麻纸。“都给我吧,”她说。
赵辉接过钱,将挑好的一小袋货品“哗啦”倒回那个大袋子里,拎起大袋,身轻如燕般奔向后备箱,将之塞上那辆车,然后摁下后盖,绕到驾驶座那一边,感激地说了句:慢走。
车辆启动了,赵摊主感觉浑身滚热,他歪歪头告诉自己,老子绝对用不了十八年......那刻,他听见那小男孩说:妈妈,从现在开始我要好好学习,我可不能像叔叔这样......
看着车子没入车流,隆隆的引擎声刺破浓雾,赵辉依稀听见那个妈妈说:来,亲亲,这才是妈妈的乖孩子......
他弯下腰,拍拍湿透的膝盖,将另外一包藏在高压电箱后边的货取来,顺势在马路牙子上坐下来,泪水聚成圆珠,从颧骨滚落。那袋货是他忌惮于城管的突然出现而藏起来的,当时他还觉得自己聪明,城管一来,他就拎着面前的货溜之快哉,跑起来即轻快又不至于太狼狈。
他想起了前妻,那个十七八岁便跟着他回家的花季少女。
张彩霞的母亲在女儿十二三岁就过世了,过世后一年,她爹又被电老虎夺去了性命,留下张彩霞和弟弟妹妹相依为命。
她会做饭会缝补,跟赵辉一起上学到初中快毕业,毕业前些天,教室里突然停了电,惯用蜡烛的同学们纷纷点起蜡烛,张彩霞没带蜡烛,就悄默声坐在原地,赵辉带了蜡烛,便挪过去,跟她共同分享光明。分享光明的同时,赵辉看见女同桌那红扑扑的圆脸,还有晶晶亮的两只眼睛,好似两颗成色极好的葡萄,赵辉的心“咚咚”跳出了人间。
他失魂落魄地过了一个晚上,斜视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又偷瞄了女同学一个白天,他盼望着再停一次电。
第二天晚上,电终于没有停,赵辉的心快停了。就在下第一节晚自习时,他看见女同学独自一人回了宿舍。赵辉趁人不备,大步流星奔向宿舍,宿舍里黑漆漆,他壮着胆子开门时,女同学正趴在上铺找东西。
看见有人进来,张彩霞神色慌乱地跳下地,正要问什么,赵辉一把捂住她的嘴。女同学吓懵了,瞪着眼睛胸脯一起一伏,她的男同学在慌乱中搂紧他,在她耳边紧张地说道:嫑念了,念书没用,咱俩结婚吧,结了婚我养你。说毕,在她脸上亲了下,在她的胸部掐了一下,跑了。
后来赵辉干起了电焊,张彩霞在电焊铺旁边的理发店给人洗头,就这样,窝在二人心里的激情被点燃。他们结了婚。
――来,亲亲,这才是妈妈的乖孩子――赵辉想起了自己白发苍苍的老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