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婆婆的精心治疗下,程晨流产了。血项报告显示她的孕酮为四十二那摩尔每升,比正常值低许多,婆婆开了一包口服消炎药,中药类,每天一针黄体酮。
冯焱君跟她大吵一架,说程晨出血严重,口服消炎药怎么行。婆婆说,不能用抗生素类,万一生下傻子怎么办。她据理力争,大声训斥冯焱君:这是能试试看的吗?生下来有问题你再塞回去?!“生下傻子我养傻子!”
冯焱君急火攻心,他眼圈憋得通红,不时伸出手摁一下胃部。冯母最瞧不上儿子那没出息的怂样,她鄙夷地吼道:“不可理喻的猪脑袋,我真是愧对冯家的列祖列宗,生了你这么个东西!你又要保孩子又要保大人,鱼跟熊掌都你得了,怎不撑死你啊?”婆婆气吞山河地骂了儿子一顿,又狠狠瞪了他一眼,像一张抽纸,呼地从他面前消失了。
冯焱君嘴张了又张,眼泪扑扑扑掉下来。
黄体酮才打过两针,程晨就感觉小腹绞痛难忍,婆婆给她一个白灰色塑料盆,她拎着盆要去卫生间,婆婆面无表情地说:还要去哪,就这儿上!
光天化日之下,程晨服从既是亲人又是大夫的命令,当着冯焱君的面,脱下裤子来,露着白花花的屁股,“哗哗”尿了大半盆血。一个护士用医用棒扒拉扒拉,挑起拇指大的灰白色肉团,抬头跟婆婆说:主任,下来了。
消炎液体用了两天之后,血依旧滚滚涌出,冯母给儿媳妇清了宫,冯焱君问她妈要不要打麻药,冯大主任蔑视地一撇嘴,看都懒得看他一眼,好像儿子是个白痴,冯焱君又问他妈能不能陪着媳妇儿,这回,冯大主任一转刚才傲慢的态度,说:进来吧。
程晨没吱声,等冯焱君给她扶上手术床,她命令他拉上那个布帘,冯焱君拉好之后,又转过媳妇儿这边来,他一露头,她便问他:帘子可拉好?他笑笑:嗯,严严实实。程晨收回笑脸,再次命令他:那就好,出去吧!
那种撕扯的疼程晨有生以来都没遇到过,面部扭曲,全身被冷汗浸透,大便失了禁,婆婆的助理抓着她的手不断安抚:你好坚强,乖,马上就完事......
程晨无法顾及婆婆,无法顾忌任何人,躺在手术床上绝望地大骂冯焱君不是人,婆婆像对待所有病人那样对待儿媳妇儿,十分不耐烦甚至有些厌恶似地说:喊什么喊,哪个女人不受这种罪!
做完,婆婆的助理赶忙帮程晨穿衣服,她带着哭腔问冯焱君可以进来吗,她说可以。护士趴门口还没出声,冯焱君便闯了进来。
他几乎是两步冲到她面前,边使手掌给她擦额头的汗珠,边亲怜蜜爱地喊他,程晨,让你受罪了,程晨……
看到冯焱君,程晨咽下本已候在眼眶的泪水,伸出手给了他响亮亮一巴掌,扇在儿子的脸上,疼在为娘的心上,身体的疼痛比起受制于人的委屈,真还不算什么。
冯母正背着儿媳妇儿弯腰洗手,听到这样脆生生的声响时,她本该是一气呵成地甩甩手,不料她只是顿了一下,又伸手使劲摁下了一把洗手液,搓起两手白沫仿佛一捧云,继续搓洗。她虽然没有回过头来,但程晨能感觉到她目光如炬,钢牙似锉,恨自己刚才没有顺手吸出她的下水内脏。
冯焱君连发愣都没有,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像一年前那次,她勾引他却又将他当成流氓抽了一巴掌一样,他擦完汗,从自己拎着的袋子里掏出一块卫生巾,熟练地撕开。
他刚拉过旁边程晨的裤子要粘上去,看见裤子里还粘着渗满血的那一条,他眉头不皱,揪住干净的一头,麻利扯下丢进垃圾桶。
婆婆终于洗完了手,他太了解自己的儿子,知道儿子会触碰这种晦气的东西,于是看都不看,转身上前一把抢过去,几下帮忙粘上,揪着裤腿示意程晨穿进去。穿裤子的瞬间,程晨忍不住看看婆婆的脸,她的脸色的确如她所想,很难看,像一块死羊肝。
护士吊完吊瓶,冯焱君抓着爱人的手轻轻塞回被子里去,掖好被角,说妈买好了稀粥,要去端来。他转身的瞬间,程晨看见他的嘴唇干起了皮,像一湾晒干的淤泥。
程晨心里一揪,叫他弯下腰来,靠近她,冯焱君很听话,深深地猫着,把脸贴过来,程晨轻轻吻了他一下,他抿嘴笑笑,直起身要走,她看见泪水在他眼里打转。
“焱君,对不起,刚才……”程晨期期艾艾地解释,刚才太冲动,又一次动手打了他。
“是我对不起你,程晨。”他摩挲下她的头,眼睛眨巴眨巴就出去了。
在医院呆了两整天,程晨便出了院。事实上她应该再住几天院的,但她实在不能忍受婆婆的部下们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在她的病房里出出进进,一天三头两趟地问候自己,而婆婆却不出现。
但每当看到冯焱君无可奈何恨不得给自己下跪时,程晨真想奔去婆婆那里,跟她热热乎乎地聊上几句,跟她道歉,但她又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流产的事妈还不知道,她连爸也不想告知,他们被债务搅得焦头烂额,她就不再添一堵了吧。
出院那天下午,婆婆给了她两万块,但钱是冯焱君递在她手里的,到底是谁的,程晨懒得问,也没有兴趣问。
一开始程晨以为,每份儿婚姻里都有鸡毛和蒜皮,而每份儿爱情却坚如磐石,在石头面前,鸡毛蒜皮算得了什么。可现在看来,鸡毛蒜皮确实不算什么,但成堆成堆的鸡毛蒜皮会直接将石头掩埋,就如一只蚂蚁不足为惧,但一群蚂蚁却能毁掉千里之堤,一根稻草也不足为奇,但一车稻草确实能压死一匹千斤之驼。
程晨的婚姻原本美满,相比较而言,她倒觉得可以用一件优良的工艺品来形容了,可大大小小的事像是大大小小的手不停地摸它,捏它,终于,有一只大手,捏碎了它,再也无法修补起来了。
出院第二天,冯焱君打电话给岳父母,叫他们来看闺女,并说明了程晨的情况,程母很震惊,她一再强调是缘分的问题,孩子跟父母的缘分,正如夫妻之间的缘分一般,程父话语很少,只是一杯一杯地喝酒,酒酣耳热,程功问冯焱君:你妈没说让程晨不要穿这种拖鞋?
冯焱君低头看了一眼媳妇儿的脚,白蠕蠕的脚趾头像几条虫子。他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