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夜自北门离开卡美拉都的时候,圣薇王府内的酒宴未停,因而并没有任何命令传出阻拦他,带着面具的破夜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不可向迩的感觉,让周边的人都敬而远之。
出城之时,金乌已枕入郁江的清波之中,贾离亭的年迈的乐人拨弹起弦琴,又在吟唱郁江的那首送别诗:
仰望月如水,低头郁水清。烟柳不作摇曳,此夜微风停。昨日拂袖轻叹,今夜踟蹰不行,不忍望故城。但听离别曲,勿念君之名。
破夜停步驻马,闭目仔细听着老者的弦诗,听完了这一阙,他侧身下马,走到老者面前,将两枚铜板扔到了老者身前的瓷碗之中。
“二公子,老朽可不是卖艺之人!”老者停了自己的吟唱,幽幽说道。
“你认得我?”破夜惊讶,三年的时间,他的身形较比过去已经瘦削了不少,况且他还戴着面具。刚刚在圣薇王府,就连长晓都没能认出他来,这老者又是怎么做到的呢?
“我不曾见过二公子,但我认得这无影剑。”老者的浑浊的眼眸同破夜一样空荡荡的,什么也看不出来。
“这无影剑是我从竹宫长义手中夺来的!”破夜不紧不慢地解释道,虽然他知道他本无需多言,但不知为何,他就想找个理由在这里多停留一会儿。
“真的是夺来的么?不过这无关紧要,全是老朽瞎猜罢了”老者还是那幽幽的声音不曾变过,“公子可是要北去?”
“是北归,”破夜寻了个木凳,坐到了老者对面。“我的故乡是丽州城。”
“那公子来帝都是为做什么?”老者晃着脑袋,似是与破夜对话,也像是在自言自语:“故地重游?”
“呵,故地重游!”破夜被这是个字逗笑了,不由得重复了一遍,“是啊,故地重游,不过人和事,都变了。”
“红尘一世,似滚滚东去的江水,只要这水在流,就不会有一成不变的景致,公子看老朽身后这郁江,可曾是你记忆中的郁江?”
破夜抬头远望,三月的郁江水流清澈,与自己记忆中的样子别无二样,“我看这郁江倒是没什么变化。”
“老朽在这郁江边上吟诗唱曲也有五年了,每天都见这桥上的别离,每日都闻这江边的重逢,还真没有哪两日是一样的。公子说没什么变化,只怕是不愿发现什么变化吧?”
“就算景色不变,但人却变了。”破夜弯下腰,打算将碗中的铜板取回。“老先生所说极是!”
“公子,这铜板已赠送与我,焉有拿回去的道理?”老者的手覆在了琴弦之上,看样子是打算继续弹唱了。
破夜苦笑道:“您不是说过自己不是卖艺之人么?这两个铜板岂不是在辱您?”
“老朽虽不是卖艺之人,但可收朋友馈赠。”弦动音出,与郁江的流水声和鸣,只是几个音节,却也是须臾间的天籁。“老朽觉得与公子有缘,愿以刚才所奏之曲的下阙,回赠公子的铜板之礼!”
“下阙?”破夜突然觉得有了兴致,缩回伸出的手,老老实实地放到膝上,“敢问您尊姓大名?”
“老朽贫瘠一生,无官无职,要名字有何用?”老者笑着,手上的弹奏却未停,琴声阵阵,悠扬转婉,一片别离惆怅:
平生事,少年意,两忘情。断舍旧日,何时闻声不复听?回望城缘往事,忍弃临水青丝,皆愿凭天意。从此丽州远,郁江水不停。
“丽州,丽州!”破夜听完,起身又向望向郁江,三年前就在此地他与嘉澈偶遇,也就是在那时,他心里暗暗明白了嘉澈对于夺晨的情意。
“公子,天色已晚,若没什么要紧的事情,何不在这贾离亭住上一晚,明日再走。”老者提议道:“枕着郁江的清波,定能有场好梦。”
“我不想做梦,梦里全是不想见之人。”破夜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梦里都不想见,又何必来帝都相见呢?”老者说完,笑着摇了摇头:“切莫当真,胡猜的罢了。”
被老者说破了心事,破夜更加怀疑他的真实身份了:“你好像很了解我在想些什么似的。”
“不是老朽了解,而是公子身上有执念罢了!”老者取出绢布,小心翼翼地罩在自己的琴上面,“公子,老朽所说全是无心之言,若有冒犯,还望海涵。”
“没什么,没什么。”破夜虽然屡次被这位老者说中了心事,却一点也不恼怒,反而心生了几分崇敬之意。目送老者远去之后,破夜想了想,改了行程,独自走进了贾离亭。
“客官,您是打尖还是...”店小二见有人进来,忙上去招呼,但见破夜黑色的面具甚是吓人,惊诧之下竟说不出话来,强镇定之后才磕磕巴巴地继续问道:“您是打尖还是住店?”
“很吓人么?”破夜见店小二惊恐的神色,又环顾了店内寥寥几桌客人都用奇怪的眼神上下打量着自己,而其中绝大多数又都伴着惊恐之色。破夜见店内并无相熟之人,看衣着打扮又都不是什么亲贵豪族,便将面具摘了下来,露出了竹宫长义那张清瘦的面庞,“我要一间客房,面朝郁江的。”
店小二见长义的脸庞有几分贵族之气,当下明白此人定不是什么凡人,嘴上职业的笑容咧得更开了:“得嘞!上房一间,客官里面请!”
薇王府虽然在规制上与蓝导王府相同,但较比蓝导王府六个院子整整齐齐的分布不同,圣薇王府只有作为主院的南院和北院称得上是豪府院落,其余若干个院子分别建在南院北院的东西两侧,像是被郁江隔开的两岸的垂柳一般。
依照祖制,圣薇王居于面积最大的南院,继承人则居于北院。古越嘉澈与夺晨行订婚礼后,算是于内于外都宣示她已成为正式的继承人,所以闭门停用近二十年的北院于今日重新开启,嘉澈将移居到这里,直到她继承王位,搬入南院。
“我只能送到这里了。”夺晨将自己的准夫人送到北院门前,因为尚未真正成婚,所以以他的身份还不能出入北院。此时二人还穿着红色的礼服,若不是破夜的不请自来,恐怕此时的二人还陷在对于美好人生的无限畅想之中无法自拔。
北院的门匾上,红色的绸子在灯笼的映照下红得刺眼,嘉澈抬头看了一眼,脑海中却全是破夜那张黑色的面具和深不见底的眼神。“刚才议事的时候,你十分赞同我父亲的观点,是因为你现在的身份,还是你也是同我父亲想的一样。”
“我自然是同岳父大人想的一样了。”夺晨微笑,伸出手想轻抚一下嘉澈鬓边的青丝,但又不知想到了什么,手在空中打了个弯,回去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多想无用,早些休息吧,明日还得入宫庭议。”
嘉澈的眸色轻柔,还是少女的感觉:“好!”
“明日…”夺晨本想明日来同嘉澈一起入宫,可想到自己现在的职级可能不在庭议之列,匆匆改口道:“明日天寒,多穿些,别着凉了。”
“明日我在此等你,”嘉澈倒是一下子猜到了夺晨的小心思,其实以她准夫君的身份,根本没有职级不够的忧虑,不过夺晨一直没把这当回事罢了,“我们一同入宫。”
“好!”
夜里,由奴仆伺候卧床休息的嘉澈久不能寐,窗外月华如水,流淌在北院的古木上,景致与北刘园又几分相似,嘉澈不由得想起长义送的那枚玉坠流霜,墨绿色的玉石一直被她佩戴在身上,就连今日订婚之日也没有取下。嘉澈用手握住流霜,带着自己体温的玉石尚余几丝凉意,像极了窗外的月光。
不知过了多久,嘉澈才平静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