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书里很少记载上古时期,仿佛那只不过是洪水猛兽蒙昧混沌的几千年。所以那几千年遗留了多少旧族异人,他们又是如何被人世抛弃遗忘,历史不会教给后人。
这个时代都是无神论者,神都无用了。
祭台通天,占着群山密林里唯一一块空旷地,牛羊头骨围着一簇烟火,在骨灰中熊熊燃烧,像是烧在谁的坟冢上。乌索铃双膝着地跪在火堆前,双手捧杖,在空无一人的火光里显得单薄孤独。
上燕巫族不会懈怠自己的祭典,即使这场不与任何吉时凶兆的祭典跟本就是一方捕兽天网,他们也会在祭台留下自己的大巫祝坐镇。
“大巫祝……”梁雁的声音悠悠地在背后响起,乌索铃知道她是匆匆赶来,喘的上气不接下气。于是她扶着手杖起身,却不急走下祭台,而是挥手示意梁雁来到她这里。
梁雁捂着起伏的胸口,想说什么又开不了口,停不下靠近她的步伐。乌索铃真身与她出走的元神不太相同,她孤零零立于祭台之上的姿态,在几十年里看遍几万年的悲哀。走近了,她才终于看清她的神情,瞳孔猛然收缩——
乌索铃眼中,那些与上燕大巫祝不配的哀戚,让梁雁意识到她已经看完了整个故事的结局。
“你没到圣殿去么?”
“去了。”梁雁努力不去猜测她预知了什么未来,别过脸答道:“看了一眼,我就过来了。”
“没试着拦一下他们?”她笑道。
“拦不住。我算个什么东西。”梁雁苦笑一声:“我的大巫祝啊,事到如今你还打算守死秘密?你说天机不可泄露,那我梁雁今天捅破天机,我逼你把那个故事告诉我不行吗?”
乌索铃反常地没有回应。她望着远处圣殿下闪烁的人影火光,良久无言。
连朝默默站在梁雁身后,更反常地没有插话。
“你以为异将军是什么人,他怎么会为了一块神骨踏进这座山里?”
梁雁再也不想听乌索铃无头无续的话,她刚想骂出声,就被捂上了嘴。动手的,还是连朝。
“听她说完。”
“半个时辰前我没有把一切告诉你,因为那时还不是天时。如果我提前告诉了你,也许你会一走了之,而今天所有的流血牺牲都是白费——梁雁,神就是你,你是两千年前的天地祖神,你存在的时代是异将军的时代,你出生的时代却是我们的时代。”
“……”
“异将军穿过他两千年的岁月找到你,告诉你他不曾遗忘的一切,却突然反悔缄口三分。他不是上燕巫族,乌索铃看不到他经历了什么,或许与你有关——神史,终归由神自己撰写。”
连朝的手冰凉骨感,死死按在梁雁嘴上,把她捂得麻木不想挣扎。乌索铃的话依然神神叨叨不知所云,梁雁却一根弦紧绷地听懂了她每个字的含义。
闻人异没有骗她,这世上曾经确实有名为梁雁的天地祖神,在两千年前留下神骨,留下一群朝拜她的苦行僧,还留下一个因为一段过去被种着苦头的异将军。再精简一点,她梁雁当了几千年的神,留下自己的骨头给了自己。
太不现实了。
所以,一定有某种介因——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介因,让梁雁曾在闻人异的时代存在过,以神之名。乌索铃要她回到有神的时代,去当神。
用十秒的时间把所有片段捋清以后,梁雁突然心跳不止,惊恐地看向乌索铃,发了疯地挣开连朝。乌索铃毫不顾忌地与她对视。
“可怜我愚昧的族人,神近在眼前却看不穿天机。可怜冥顽不灵的异将军,妄图一人之力篡改天命。今天,注定要有人献祭……不是你,不是他,而是我——”
她带着释然的神情,一手持杖点地,骨灰中的火焰突然窜起三尺,把她包围进吞吐的火舌里。血肉被烈火剥下,寸寸从骨头上化成灰,而灰烬熄灭的地方,天被撕开了一道缝。
乌索铃骨肉化灰,梁雁到底没有拦住。
“这是什么……”连朝倒吸一口气,按着梁雁的手渐渐松懈下来。
“时隙。”梁雁说道,声音还带着竭尽全力后的虚脱。“神史由神来撰写,乌索铃真绝啊……为了让我过去当神,把天都扯破了。”
一束圣洁的白华从时隙里漏下来,穿过整个上古洪荒,照在上燕大地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无论是走在千年的怒火里还是百世的孤独中,都抬起头来,像是干涸泥沼中的蛇鳝之辈抬头仰望着落雨。
那是神指尖上的天光。
闻人异是最先清醒的人,当他望向远方祭台的时候,他苦心经营的所有镇静自若天生凉薄全都消失了。沉寂了两千年的恐慌突然山洪一般席卷而来,他毫无姿态地冲向天光尽头。
身后,迟来清醒的人们又像是受了谁的号召,上燕巫族浩浩荡荡地跟在他们的宿敌身后,方向是他们自己的祭台。
梁雁站在时隙之下,露出的天光刚好落在她身后,把新的天地祖神照得一片炽白。有风声从时隙中传来,穿山过水哀鸣嘤嘤,两个时代都在恭迎神的到来。
“阿雁!”闻人异落定在她十米之外,那是他从未有过的慌乱,好像他曾经经历过的久别,情景再现了第二次,连重逢都不是定数。“不要去——那是你不该不能不许经历的!阿雁——”
同样决绝的背影,同样无所作为的闻人异。
无论他变成了什么,无论哪个时代。都是这样。
在时隙愈发沉重的呜咽中,梁雁奇怪地回头一笑:“我如果不去看一次,怎么能知道你害怕什么呢,异将军?”
“我……”闻人异哽住。梁雁甚至笑出了声:“那么我去看了。再见,两千年后的你。”
于是她纵身跃入时隙,消失在天光尽头。
有那么一个瞬间,肆行天下睥睨万物的罪人异将军,终究还是看见了降罪的神的影子。
时隙中远不如梁雁看上去的那么平静,一片昏黑混乱,劲风呼啸回旋,抽在脸上生疼,让人睁不开眼。
梁雁的脑仁跳动着疼,意识却强撑着清醒。她想起连朝,时隙产生之后,甚至比她还先一步跳进了时隙里,仿佛刚刚把她拦下,连朝就是故意的。
不,更早……在连朝提出要陪她一起来上燕的时候,在闻人异出现的时候,连朝始终像个不起眼的NPC——一个站在角落里,却捧着主线任务卷轴的NPC。
风声更大了,把梁雁原先清醒的意识吹的七零八落。她自觉地放弃了想连朝的事,脑海中却浮现出另一张脸。
有个酸叽叽的作家曾经说过,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那个人混在上燕巫族之中,穿着不属于任何一个族群的衣裳,像个遗世独立的幽魂。没有人注意到他,唯独梁雁在时隙合上的最后一次回眸里,偏偏与他对视。
那个人长什么样她一眼的回忆里已经淡了,可梁雁深深地记住了他,记住了他一双红得滴血的眼眸。
乌索铃那时是怎么回答她的来着?
如果世界上有人逼迫着神重生——
神的宿敌,自然是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