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代达疯狂地找寻多投的过程中,他忘记了时间。等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终于让他冷静下来的时候,时间已过去了三个小时。他意识到自己终究是无法凭借自己的力量找寻到那个有认识他的鬼寄宿在其体内的少年了,他想他也许应该返回4302号房去,找到那个只有半张脸的男人,也许那个男人可以帮到他。这样思忖了一会儿,代达拖着疲惫的身体返回了4302号房。然而那房门已紧锁,敲门也没有人应,趴在门上听,里面也没有声音,似乎所有的人都已经走了,已不可能有人再回答他什么。代达感到有些茫然,他站在空无人迹的走廊中极力思索着,想能有什么法子找到那个认识自己的鬼魂。终于他想起了鬼娃,他想起他在今天之前就已见过鬼娃,他想起自己曾去过鬼娃的家。他还记得那个地方,他想,凭记忆回到难民营,自己应该能找到那栋钢制集装箱的房子。
走出酒店大门才发现,下雨了。突然的暴雨,狂暴的雨点儿密集地砸在代达的身上,真有点儿要把人砸傻的劲儿。但代达没有打开他手中的伞,他不想这急暴的雨一下下去击打伊洛的指骨。不仅雨暴而急,风也吹的厉害,扫下代达走过的路边的树上,大叶女贞琐碎的细花,法国梧桐散乱的毛籽,糊了他一脸一脖子,再顺着他的脖子钻入他的衣衫中去,好扎。不过这急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等代达走到达难民营的时候,不仅雨停了,他的衣衫也已干的差不多了。
走到那天遇见鬼娃的集装箱楼下,代达以手扑扫去自己脸上脖子上的细花毛籽,整了整头发,踏上了那咯吱作响的楼梯,上到了三楼。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门再次发出刺耳的尖叫声被推开了,一个女人站在门内。只一眼,代达就被门内这女人的头发给恶心到了。那真是不知道应该叫怎样的一种黄色。总之它刺激得代达想起了厕所里的东西,感到自己的胃有一点点痉挛。
“你好,我想找一个扎两条马尾辫的小女孩?”代达镇定了一下自己的胃,开口问。
“她不在!”女人回答。“要不要进来坐坐,很便宜的!”接着又来了这么一句。
这一句搞得代达想立马转身逃掉:“哦,不用了,谢谢!”勉强着自己说出这些客套话后,代达不再停留,扭头就走。
代达头也不回,咚咚咚一口气下到了楼下,仿佛不快点儿逃离,就会得上传染病,他觉得他的整个身体都起了鸡皮疙瘩。可是当他下到一楼最后一节楼梯,脑中突然灵光一闪,他的脚步停止下来。刚刚那女人的脸忽然再度地闪现在他的脑中,如此的清楚,如此的令人印象深刻。代达的心开始狂跳,因为他的脑中另一张脸出现了,并排和刚刚那女人的脸显现在了一起。那是他的妻子米安妮的脸。那是一张素净的脸,干净清澈。是他当年之所以会爱上米安妮的原因。
在楼梯的最后一节木立良久,代达终于还是重新又返回了楼上去,敲响了那门。
门打开了,门内依旧站立着那顶着一头黄发的女人。
“来吧!”女人见又是他,以为他愿意来光顾自己,便这样招呼代达进屋。
可是代达没有动,他盯着女人的脸,女人的身体,死死盯着看,可怕可怖的感觉汹涌着袭击着鞭打着他。
“进来呀?你到底做不做?”女人见代达不进屋,不耐烦地问。
“安妮!米安妮!”代达嘴唇颤抖着,嗫嚅出他妻子的名字来。
听了这个,女人插着腰斜立着望住代达。
“你认得她?”过了一会儿,女人以手指在自己的脸上画着圈问代达。
“我是代达,代达!”代达的声音小到自己都快听不见。
“代达?”女人疑惑地思考着什么。“啊,你是米安妮的老公!”突然象发现了什么新鲜玩意儿似的一拍手叫起来。
“你,你不是米安妮吗,难道?”代达让这女人给搞糊涂了。
“我,啊,我是米安妮呀!”女人好象才反应上来似的回应。“你来找我啊?来来来,进来呀!”
代达对这女人的反应感到困惑,不过他还是抬脚往里走去。突然他想起4302号房中那半边脸的男人来,还有鬼娃,还有吴老子,还有他们说的话。他收住了自己的脚步。这时他一只脚在门外一只脚在门内。
“你,你是鬼还是人?”代达问米安妮。
“嚯,你都知道啦!那我也不用瞒你啦!我只是暂时寄宿在你老婆的体内罢啦!”米安妮体内的鬼借米安妮的口说道。
“你说什么?为什么我听起来是鸟叫?”没有鬼娃的翻译,代达依旧听不懂鬼语。
“哦,原来你听不懂鬼语啊!哦,那怎么办那?”鬼无耐地望着代达。
“什么怎么办?”代达听懂了后半段。
“你还是先进来吧,等待会儿我家鬼娃回来,让她给你翻译!”鬼说。
代达回想起4302号房里的情形,明白过来,便两只脚都踏进屋来,带上了房门。
“坐吧!”一进屋,米安妮就招呼代达。
代达一看,怎么坐呢?沙发到是有的,可看起来很恶心,大片大片的不知什么污渍在上面,衬着那本以低劣污秽的沙发套子。整套房子,每一个角落,都是那样肮脏而局促,低劣而混乱。不过代达还是坐了,怀着愧疚的心,因为他觉得米安妮所有的不幸都是自己造成的。
米安妮坐在沙发的另一边,抓过茶几上的劣质烟递给代达:“抽吗?”这样问。
“不用了,谢谢!”代达客气地回应。
米安妮抽出一支烟点燃,自顾自地抽起来。
代达望着她,仔细去瞧身边这个感觉如此陌生的女人,这是他的妻子啊。然而与他记忆中的妻子已经完全没有联系了。从她那被劣质化妆品和坏的生活境遇过早毁掉的脸上,代达已寻觅不到半点儿自己离开前妻子米安妮的影子。她的腰间已出现一圈坠肉,紧箍在那劣质的纱裙中,越发显得突鼓。整个人实在已是破败到了一个无法补救回来的地步,令人不想亲近。但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代达心中这样对自己说。然后他又想起伊洛的死来。以及那42个人的死。自己本是个医生,是治病救人的,是活在高尚感觉里的人。可是现在,自己是个罪人,对所有人都是。为什么会这样?自己真的是骨子里十恶不赦的人吗?
“我,我能有一个请求吗?”代达愧疚地开口说。
“嗯?”吸着烟放空的米安妮回过神来。
“我想抱抱我的妻子,我想跟她单独待一会儿,你能离开一下么?”代达。
鬼也许回答了,但代达听不见它的回答。不过他感觉到鬼离开了,因为米安妮的身子一软,晕倒在了她本依靠着的沙发扶手上。
代达探身过去,将自己的妻子抱入自己怀中。他闻到米安妮身上的味道,那劣质的化妆品混着劣质香水的味道,熏刺着代达的鼻子,真是糟糕极了。他摸到米安妮的手,那长期辛苦劳作的手,粗糙极了。代达的眼泪流了下来,将米安妮抱得紧些,再紧些,感到自己的罪孽扯拽着自己的心。他不知道怎样收场?痛恨自己为什么没有随着那被自己炸毁的船深入水底。那样的话,自己就可以得到平静与安宁了。
代达这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过普通平常的温馨的家庭生活,但是现在他已过半生,却只是离自己的心愿越来越远。明明他一直很努力的生活,很努力地去想要达成自己这小小的平淡无奇的正常不过的生活目标,却为什么就是不得呢?为什么?他常问自己。是自己不够努力吗?是自己用错了方法走错了路吗?还是自己命不好呢?他终究不知道原因。这是困扰他一生的难解的迷。
既悲伤愧疚,又失落绝望,这些形容词都不足以形容代达此刻的复杂心情。他原本想着和家人的团圆,可以把他从伊洛的死这个地狱中拉出来些,回家可以成为他的小确幸。可现在,事实是,团圆,回家,再一次地把他推入了另一个地狱。左边是伊洛的地狱,右边是家的地狱,他永远也无法从地狱中逃脱了。他活着却还不如死了舒服。
代达没有死,而米安妮醒来了。她轻轻呻吟了一声张开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已经不再象刚才有鬼寄宿时那般明亮。她的眼睛朦胧含混,它们仿佛看不清这世界。这双眼睛抬上去,望了望正抱着自己的代达。然后米安妮尽量将自己的身子收缩起来,从代达的怀抱中退缩出来,弓着身子,默默走到柜子与墙壁的夹缝处,靠着那夹缝,蹲下身去,尽量将自己的身体往里缩往里缩,仿佛想要从这个世界退缩出去。
“安妮!我是代达,你的丈夫啊!你不记得我了吗?”从沙发上站起身来,代达走到柜子边去蹲下身望着自己的妻子这样说。
听代达这样对自己说,米安妮没有说话。她怯怯地望了一眼代达便垂下了她的眼去望着柜角了。
“安妮,你,你完全不记得我了吗?”代达伸手去想把妻子从那柜与墙的夹缝中拉扯出来。
米安妮顺从地任他将自己拉起身来,但身体仍贴着夹缝不肯离开。
“安妮,你?你!”代达感觉自己整个身体的血都冷了。他知道米安妮即使不被鬼寄宿也已经没用了,因为她已经精神失常了。
“你看到了!你老婆已经废了!即使我不寄宿在她身体内,她也没有什么独立存在的价值了!”
鬼说这话的时候,代达并听不见,但他知道鬼已经回到他妻子的体内了,因为米安妮的眼睛又亮了起来,此刻的她看起来又是一个正常清楚的人了。
“我老婆她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代达盯着米安妮,急切地问,期望寄宿在妻子体内的鬼能给他答案。
“她这是被圈地种了草啊!”鬼回答。
“你说什么?”代达全然听不见鬼的说话,只觉得一股风从自己的脸前扑面而过。
“唉呀!咱俩人鬼殊途,没法沟通啊!”鬼。
“天那!为什么我听不见你说话?我怎么样才能听见你说话呀?”代达焦急地盯着米安妮问。
“你干嘛来这儿?”
一个童稚的声音随着房门的吱呀声一同响起,鬼娃回来了,和季意一起。
代达盯着鬼娃,呆滞。他现在知道这孩子与自己有关,可是在自己的记忆中并没有这个孩子呀?代达不明白,这孩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你干嘛来这儿?”季意见代达不回答,只顾发呆,便也问他。
循着声音,代达又呆呆地望住季意,心想这个人又是谁?为什么在自己的记忆中也没有他。代达眯起眼去仔细凝视季意那仅存的半张脸,将那半张脸上的五官在自己的脑海中拷贝下来,再粘贴到季意那毁掉的右半边脸上去。这下代达惊得张大了嘴,他认出来这个只有半张脸的男人是自己的亲弟弟季意。他大张着嘴走过去紧紧抱住季意。
“季意,我是你哥!你不认得我了吗?”说完这个,代达突然想起4302号房中的事,想起有只鬼正占据着他弟弟季意的身体。猛地,代达推开季意:“劳驾,你能离开一下,让我们兄弟见个面?”
季意看了看鬼娃。
鬼娃耸了耸肩。
季意沉重地倒在代达的怀里。
代达知道鬼离开了。
“你是我爸的哥?”吴所谓扯了扯代达的衣服问。
“你,你是季意的孩子?”代达觉得自己总算弄清楚了这孩子的身份。
“嗯。”吴所谓仰头盯着代达。“那你是斯塔的老爸啦?”
“斯塔!啊对了,斯塔在哪儿那?他现在长很高了吧?”代达。
“你不是刚见过他嘛!”吴所谓。
“我刚见过他?”代达又糊涂了。“我在哪里见过他?”
“在利莫里亚大酒店呀!”吴所谓。
“利莫里亚大酒店?”代达回溯起在4302号房里的事。“你是说,跟你一起来的吴老子?”
“吴老子是谁?”吴所谓并不知道斯塔还有这个名字。
“你哥呀!”代达脱口而出,又一想不对。“你和斯塔怎么可能是同一个妈?”
“我妈是米安妮,他妈也是米安妮,我们当然是同一个妈啦!”吴所谓。
“你妈是米安妮!是米安妮生的你?米安妮是你亲妈?”代达不能相信地问。
“对呀!”吴所谓。
五雷轰顶,代达彻底蒙了。他呆滞地盯着吴所谓一会儿,又呆滞地盯着倒在自己怀中仍昏迷的季意一会儿,他不敢相信,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别碰我!”季意突然从代达怀中跳脱开大喊,他醒了。“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他指着代达和吴所谓说,然后返身向厨房跑去,拎出一把菜刀来,朝着代达就砍过来。
毕竟十年兵没有白当,代达一个擒拿手,夺下季意手中的刀,把他按倒在床上。
“我要杀了你!杀了你!”季意不甘心的叫嚷。
“他怎么变成这样的?”代达问吴所谓。
“我哪儿知道!他变成这样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呢!”吴所谓。
“那谁能告诉我?谁能告诉我,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他们都怎么啦?”代达快急疯了。
“你放开我,我来告诉你吧!”重新回到季意体内的鬼对代达说。
“季意说什么?为什么我听不懂?”代达问吴所谓。
“鬼又回到我爸体内了!”吴所谓。“它说它可以告诉你!”
“啊,是吗!”代达再看看季意,他的确已经安静下来,恢复正常了。
代达松开季意:“可是我听不懂你说话?”
“没关系,有鬼娃嘛!”米安妮插话进来。
“我来给你当翻译!”吴所谓很自然地说,看起来她已作惯了这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