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云生漫无目的地走着,脚底被砾石磨得血肉模糊,她步出的每一步,都在耗费她的生机,但却未见她脚下有停缓,她也很明白,自己在做些什么,这是十年以来,她第一次可以下地行走了。
走着,她就这么走向城郊。走着走着后头翻涌而上一股腥甜之意,她试图将其压下,可惜,并未成功啊。一大口的血浆从她口中沥出,暗红的斑点散落在了地上,混了土灰。苏云生直觉身体里,似有刀剑相击,撞得她五脏具碎,六腑皆颤。
“疼吗?”她轻轻喃一声,而后又极快地自答了一声,“不疼。”如何会不疼呢?她以耗尽生机为代价,换来了一双腿啊。不过似乎她真的不疼,痛得麻木了,五感也在消失,鼻子已然闻不出草木之意。
未曾停下,继续往前走,苏云生此去,为的是到北城外飞寻崖去。
另一头,合宫上下乱得像锅粥,各个宫人尽似那无头的苍蝇,嗡嗡乱撞,顾翰海看到了那封信,知道了苏云生已走的消息。
“云海意差池,纵欢,始嫁怡心,最是难托未觉君。——琼芝”
顾翰海质问着云海宫的宫人,想知道苏云生去了何处,奈何没有一个人愿意说,他们心中省得,苏云生这一走,是断不可能再回来了。
顾翰海见什么也问不出,只好拂袖而去,步履匆匆,直奔宫门。苏云生最是护短,她的宫人,不可随意打杀,他清楚。既然这宫中上下皆寻不见她,那便是在宫外。他朝后头喝一声道:“昭然,备马,朕要出宫!”
赶至宫门,顾翰海撩开衣袍跨马而上,北城突然升起一支信号箭,昭然立刻扭头看向顾翰海:“爷,娘娘在北城!”
后者不作言语,只点了点头立刻拍马而走,冲去北城。苏云生去北城干什么?唯有……
寻死!
他知道,自她双腿有疾之时起,她便生过不止一次寻死的念头,更何况,她现在被他留在身边,留在一个弑族的仇人身边。
马鞭挥似雨点,昔日最宝贝的马如今都已顾不得那么多,只望它能再快些,最好能快到插翅而飞,飞至苏云生身旁。
昭然没有赶去,只在后头看着自家主子愈远的身影,今日之事是他帮苏云生准备的法器。翠微已殁了,他也该去了,当初翠微最希望的就是公主能事事顺心,但是如今唯一能让苏云生顺心的,也就只有一死而已。虽说有些对不住主子,但是他也不后悔。
苏云生双目已渺,仅能感知到那微不足道的光芒,索性闭上眼,她摸索着向前,很快了,还有一小段路,就到飞寻崖了。自身后传来一队人的疾呼之声:“娘娘,您莫做傻事啊!”
她不曾回头,对后头人的追赶不置可否,只是勾起唇角笑了笑,事到如今,她不愿后退,也绝无退路了。
马蹄声越来越大,卷起风尘一片,但是苏云生并不能很清晰地感受到了,她的脚尖已经踩在崖口了,只要微微一倾……
“苏云生,莫动!”那声音里面尽是颤抖,落在苏云生心上。聂海楼看见了,那个女子,她只要再一动作,便很有可能摔下崖去,好在他将马抽得那么狠,终归是赶到了。
别的人声似乎已被覆盖,唯有顾翰海那一句莫动,苏云生听得分外清楚。她缓缓转过身,睁开眼,那对眼中毫无神采,她好像看不见,又好像看得见,就那么直勾勾地望向顾翰海的方向,瞧着渗人极了。
顾翰海一步一步地靠近,他不知道为什么苏云生突然可以行动了,但是瞧见她此时这副尊容,他心中清楚,定然是耗费了极大的代价才换来的。
好不容易将她缚在身侧了,好不容易层层明白了当初万事,他不希望今日的结局就落定在苏云生一跳上,如此荒唐,如此不值得,他们还要有百年白头,同穴而眠。
顾翰海离苏云生还有一臂半的距离,他伸出手想要将苏云生拉下来,甫一动,苏云生定定呼了一句:“尔敢!”一如她当初还是高高在上的承玉公主时的声音,这么多年,好像未曾改变。顾翰海猛地又将手收回,这多年的习惯难改啊。
“你先下来,有话咱们回去说,我什么都知道了,也什么都明白,知道得清清楚楚。”顾翰海的声音里带着恳求,那是一个帝王的恳求。后头的宫人也都跟着叫喊:“娘娘,您回去吧娘娘!”
苏云生歪着头,扬起一个二八少女似的笑,可她今年已三十有四了,却又无儿无女,她又往后退了一点:“我恨你。我无法放下我的姓氏,亦无法抛弃那大半颗都是你的心,如此,我选择去死。”
儿女情长也好,家国大恨亦是,没有人不清楚顾翰海当上皇帝,是踩着多少的尸山血海而就的,这里面也有苏云生的舅舅,族人;也没有人不清楚说这些话的那个女子为他曾经做过什么,是要恨,应该恨,无人可以辩驳。
但是顾翰海还试图劝回,他声音尽是极端,轻不可闻或撕心裂肺,他在怕。
他看着眼前的苏云生,那个曾经张狂得不可一世,飞扬跋扈,肆意妄为的公主,变了。她变得手毒心狠,变得万人唾弃,然后被逼到了现在的样子,何等的狼狈不堪。那张明艳动人的脸上,已经血色尽失,那些血争流般,从苏云生口中大口大口地涌出。
顾翰海很想伸出手去拭去那些鲜血,但是他做不了,也没有立场做。
“君难托,甚难。”
苏云生的最后一句话飘散在风中。她倒下去了,其他多的,亦没什么好说,无非就是再从头道一遍因果,再抱怨几句爱恨,她不乐意说了,她累了。
那红衣身影就这么倒下去了,在深渊中愈坠愈深,直至看不见,顾翰海跟着她纵身一跃,却被后头人死死拽住,他伸出手去抓,想扯住苏云生的手,终究只抓到一片红纱,那一片红纱是被血染成的。宫人侍卫叫喊的叫喊,哭痛的哭痛,还有的冲下山去寻苏云生。
耳边风至,飒飒作响,顾翰海张口大喊了一句:“苏云生!”那一声喊得撕心裂肺,喊得目眦欲裂。
但还剩三个字极轻,被风卷起的树叶打散在天空中,但是,苏云生听到了。
往事一幕幕划过脑海,主仆,知交,夫妻,仇家,到现在,马上阴阳两隔,一切不是那么容易抹去的,而一切都要有个承担者。既然血海深仇注定不死不休,两人也没有一个能够抛却姓氏,那她便选择死吧,一为族人,二为自己。
苏云生的眼睛阖上了,她已无谓。
顾翰海被拉上来,他立刻冲下山去,与其说是冲,倒不如说是滚,青石板铺成的台阶上,他不知摔了多少跟斗,头狠狠磕在上面,鲜血流下脸颊,没有人拦得住他。
天空中开始下雨,一丝,两丝,关节里泛出的疼痛已经没有人来在意了,那个会瞪着眼为他披鹤氅的女子如今就躺在这悬崖底下。
顾翰海看见了,苏云生就那么躺在地上,一身血红的衣裳被湿泥沾脏了,污浊不堪,头发打湿,紧贴在苍白的脸颊上,脑后的血迹顺着雨水蔓延开来,浸沏到他的袍子上。他的云生走了。
他当初一语成谶。
“圭璋,若有一日,你我二人可抛却姓氏身份,那便可浪迹天涯无牵无挂了吧。”
“大抵是不会了。”
大汴云安十三年,圣帝发妻顾苏氏抱病身亡,帝感其贤良淑德,尽心服侍,加封孝德承玉皇后。皇后逝后,帝身体每况愈下,云安十六年亦随后而去。三年间未曾再立皇后,后世人道为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