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漠里,黄沙遍地。
风只顾呼啸着翻起黄沙,一阵阵不停地卷地而来,烈似飞刀,擦过顾翰海的脸颊。看上去像摩挲,但每一粒沙扑在脸上,都像是针扎一样,刺得他面上生疼。但他可不管,仍旧一瘸一拐地向前挪动。
他面上都是灰,眼睁得极大,眼白部分的血丝,如同蛛网,口中衔着麻草绳,嘴角已被磨破,血浸在绳里。绳子卡在他两肩上,往后瞧,便能瞧见他后头拖着什么东西。
他身后的,是一个人,唯一一个,成功护他闯出汴宫的人——昭然。可到底是那么多人的围攻,他二人如何顶得住,昭然身负重伤,他的腿也同样伤得不轻。
他拖着昭然,在黑漠里行走数日,水粮早已断绝,顾翰海禁不住地想,或许这就是他的埋骨之地吧,不是他大汴峨峨皇陵,也非在他心驰神往的绿水青山之间,而是,这昏天黑地,寸草不生的黑漠。思及此处,他不禁觉得这二十年人生,分外可笑。
“昭然,我,没力气了……”
口中的绳落下,顾翰海转头看向昭然,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起来,随后目光所及变暗,景物下坠,他在下坠,下坠,下坠,坠入无底深渊……
风沙刮过,很快,两个人,被掩了起来,直掩得只剩了鼻子在外……
远远的,车马声渐近。那是浩浩荡荡一大队的人,绵延无边的车马队。一辆大到足可二十人同乘的马车,八匹马拉着,被其他车马围在中间。
宝马香车,车身绕花纹无数,龙凤、麒麟、穷奇等,各色瑞兽的形态栩栩如生。只要一眼,就能让人知道,这马车里坐的,是位了不得的主儿。
前头的侍卫骑着马开路,突然,马一惊,扬起了前蹄,侍卫猛收缰绳,这才未被摔下来。人没事,倒是整个车队都被拦停了。一旁立刻有人下马,查验情况。甫一下去,刚想走上前,落脚便觉得甚是奇怪,士兵仔细一瞧……
“人!人,是活人!还,还在喘气!”
这下可吓着了旁边的人,好些个人都下马,将顾翰海从沙里拖了出来,又顺着麻绳把昭然搬了出来。前头的人一时呆呆看着这两人,不知如何是好。
后头有人驾马冲过来:“什么事,怎么停下了?黑漠风沙这么大,眼看要暗了,还不快些行!万一再起沙暴,你让殿下怎么办!出了事你我都担当不起!”
“这,沙下埋了两个活人,我们一时不知如何,如何是好……”一个侍卫抬起头,看向马上的军官,怯怯地道。他如何不知这马车里坐着的是承玉公主,出了事,他们这帮子人,纵有百十来个脑袋,也绝不够皇上砍的,可眼下有两个重伤的人躺在面前,难不成就见死不救么,这怎么办呢?
周将军低头,仔细打量了一下顾翰海,心中暗想,这黑漠可不是什么好去处,不知道这男子是谁,为何会落得如此,想来也不是个简单人物,只可惜这灰糊着脸,全然瞧不清是个什么模样,只觉得那眉宇之间气度不凡。他眼珠一转,朝着后头人一挥手:“先搬到随便哪个车上,待我去请示了公主,再做安排。前头的继续前进,不要耽搁了时间,争取天黑之前找到驿站!敕!”回身勒马,周将军向中间那辆马车奔去。
苏云生定定地斜躺在车中,正闭目养神,马车颠了一颠,将她震醒了。一双桃花眼微睁,看向翠微。
翠微被这一震,也瞧向苏云生:“主儿,你醒了。可要用些茶?”
苏云生垂下眸子,点点头。接过翠微一早斟好的茶,她缓缓开口问道:“翠微,这会儿到哪儿了?”
翠微闻言,轻轻掀开车帘的一角,仅一角,车厢里立刻刮进一阵沙。翠微呛得咳了几声:“咳咳,主,主儿,这会儿还没出黑漠呢,不过,料想也快了,咱们都行了两天一夜了,也该到了。”
苏云生微微坐直些身子,抬手,想自己掀帘子瞧瞧,被翠微按下,外头风沙大得很,虽在长庆宫受了不少罪,但她手终还是娇的,风沙一刮,怕是要红了。
苏云生勾唇一笑,应着好,放下掀帘子的手。翠微明明比她还小一二岁,不过刚刚及笄的年岁,怎得操心的似个老妈子一样。随后,她感觉到,车队不在动了,便看向翠微:“这外面发生什么事了,就停着。”
后者摇摇头以示不知,随后又补上一句:“主儿可要含一丸清神丸,若是颠多了,怕是要晕的。”
“好了好了,不用……”
“末将求见公主殿下!”苏云生话未落,车门帘外传来周将军的声音。
翠微停下翻找清神丸的动作,看着苏云生,问她要不要将人放进来。
苏云生抬眼,思量了片刻,以眼神示意翠微,让把人叫进来。既然来求见,左右都是有事询问,便是不叫进来,那也是他在外头说,她在里头听,没什么差别,风刮成这样反而听不清,徒增些麻烦。
翠微探出头去,招呼周将军进来。
周将军拍拍盔甲上的沙粒,踏上了马车。一身重甲地上了车,叫马车都由震了一下。
“翠微,看茶。周将军请坐吧,不知所为何事?方才马车一震,又是为何?”苏云生扬扬手,示意周将军落座。
周将军低着头不敢看她,饶是这些天日日看着承玉公主,也难得不为眼前这人的貌美所折服。杏面桃腮,冰肌玉骨。两弯黛眉之下,一双美目生辉,再加之承玉公主多是半睁不睁那眼儿,更显媚意十足,然还未双十年华,粉唇泛红,横生娇气。绝是配得上那封号的。可惜了,这等玉人,真心不是他们敢肖想的。那可是皇上的心头肉。
“回公主殿下,方才队前头一匹马惊了,堪堪停下,想来是这车夫来不及停,这才震了震,让公主受惊了。”
“马惊了?这大漠里除了沙子还能有什么。”
“回殿下,是两个人,遭沙子埋在底下,马高,看不见,现下已叫人挖出来了,都是重伤,不知从何处来。想问问殿下,欲如何处置。”
“是么?黑漠里挖出来的,有意思。我去瞧瞧。”苏云生突然对这两个起了兴趣,当初她过黑漠,纵然是准备万全,都差点遇上流沙送命,这两个受伤的人还能活,不可思议,还是从沙中掘出来的,有意思,有意思极了。
苏云生从马车上下去,只一眼便瞧见了前头众多士兵攒在一处儿,周将军在前头开道,她渐渐步入人群中心。
“先带着吧,回头到了驿站,让孙御医瞧瞧。沙里挖出两个活人来,想来是两个命大的。”
周将军连连点头应是。
苏云生瞧着他那副样子,也没什么想接着说的,便重新回了车:“周将军,本殿乏了,要躺一会儿,那两个人照看着。你下去吧。”
周将军低着头,告退了一声后,便退出马车,转身离开。
苏云生瞧着这些当兵的,都没意思极了,何况这车一颠,周将军一打搅,她如今已是睡意全无了,便随手从座底下小抽屉里翻出本话本来瞧瞧。
话本里的内容甚是俗套,书生为了迎娶表妹,便用功苦读,可一日在郊野救了一个女子,二人一见钟情,奈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书生的表妹纠缠不休,书生遂同女子私奔出去,到最后表妹被报复,书生与女子双宿双飞。
“呵,这写话本的人呐可真是有意思,倒颇是个颠倒黑白的好手。”苏云生掷了话本,一脸的不悦。那故事写得,叫人瞧了心头便不痛快。
翠微拾起话本,草草翻了几下,瞧了个大概,安抚她道:“主儿,你别生气,这也怪伺候的人不长心,这种本子也敢放进来。”翠微知道,苏云生不过是想起景德长公主了。外人只知承玉公主盛宠冠绝,身份高贵,却不知其中苦楚真相。
苏云生叹了口气,抬抬手:“替我拣本好的给我看吧,左右闲来终无事。”
翠微点点头,从一堆话本子里拣了本有意思的奇闻异事录递给苏云生。她瞧着自家主儿闲散的模样,心下高兴得很,这么些年在大齐受的苦,终于结束了,终于,她们可以回乾宫了。
明明前几天还在长庆殿里被囚禁着,她和主儿只蒙尚卿的庇护,这谁知一转眼,就可以回去了,如何不叫人喜乐呢。翠微想着又红了眼眶,这是她一路上不知第几次了。
苏云生心知翠微是在想什么,回忆起被关在长庆殿里,不见天日的岁月,那可是整整五年啊,立刻神色一暗,手也颤了起来。李修瑾所施加在她身上的一切,她恨!
“主儿,”翠微瞧见了苏云生的异样,将她手里的话本放到一侧,伸出手揩去她眼下的两滴泪,“主儿您莫哭了,咱们出来了,已经出来了,往后会一直好好的。前尘往事,一概苦痛,尽数都可忘了。”都怪她,在主儿面前落泪了。
苏云生慢慢平复下来,主仆二人相视点点头,只余半晌寂静无言。
马车又停了下来,不过这次停得平平稳稳,想来是到驿站了。苏云生唤她去看看,是不是到地方了,翠微撩开帘子,左右看看,到底是驿站,选的地好,风沙小了不少。她将帘子别在门框上,率先跳下去,站稳后,待小厮搬上矮阶,便扶着苏云生下来。
一旁,顾翰海躺在木板车上,早已发起了高烧,烧得迷迷糊糊之间,他见到的便是那样一幕。
苏云生未先露面,便将玉白的手搭在翠微手上,娇小的人儿从车中钻出来,另一只手微微地半提半抱起裙摆,慢慢从阶上走下来。红衣猎猎,随着风而舞动,方才因躺着而散了些的青丝悠悠飘拂。苏云生也恰抬头,偶然望向顾翰海,眼要阖不阖,眼神淡淡,带着几分独属她的高傲与嚣张之气。
顾翰海朦朦胧胧间,眼与苏云生的撞上,他的心头突然涌上来一句:好一袭红衣,死前见此佳人,倒也乐得了。
他的体力也仅供他想这么一点儿了,随后顾翰海眼前就又模糊起来,闭上了疲惫的双眼。
苏云生踩在沙上,往前走着。周将军来到她面前,行了个礼:“公主。”
她微笑着点了个头。
“房间已安排好了,驿站长已特地着人洒扫过了。不知公主可要洗沐,末将好派人再烧水备着。”周将军又向她询问道。
“多准备些吧,一路上舟车劳顿,将军和诸位大大小小的将领们相比也已累了,你们也好擦洗擦洗。”苏云生礼貌性地笑着,顺带还不忘关怀关怀兵将,“叫你们这些沙场上的兵将来接本殿这么一个小小的公主,倒是委屈诸位了。”
“不敢当不敢当,末将不过一届粗人,况已投身行伍,那便是皇上说什么便是什么。何况公主在外为质五年,也当称得上舍生忘死了,如无公主大义,齐国怎肯借兵?届时,怕是汴国已至城下了。”周将军连忙摇头,承玉公主确实当的起军队迎送。
想当初,当朝皇上接到汴国宫内细作的来报,汴国欲合齐攻来,只是暂未谈拢,齐国那个李修瑾便整了一出弑父夺位的事。汴国如欲强攻,怕是他们也挡不住。圣上原本想送六皇子为质,但公主大义,替了龙嗣。圣上虽震怒,好在齐国也并非好赖不知,愿意借兵给他们,这才一举反杀了汴国。因着公主为质,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想来是苦不堪的吧,齐国竟愿意将攻破汴国的大头让给大乾。虽是一届女流,可就凭着这些,那当的上国之恩人。
“劳烦周将军带本殿去房间吧。”苏云生听完他说的话,心里又是一阵难受,不过当兵的口舌不利倒也情有可原,只是当下便不再想同他多言。
周将军比出个请的手势,她刚迈步,还未落下,突然,忆起刚刚那一眼,车上那个人一眼的暗淡,绝望,像极了当初的她,身上这么重的伤,一个从黑漠里救出来的人,到底经历了什么……
“哦,禀公主,方才那人就是先前您见着的,从沙里刨出来的那两人之一,为了不耽误行程,就搁木板车上,先推走再说。这不还没来得及包扎呢,公主见谅。”
那一眼,苏云生脑海中映出了无数的东西,她指了指那两人道:“送到最里头的房间里去吧,唤太医给瞧瞧,别死了。”
“不过是两个将死之人,怎担得太医呢?”
“周将军,本殿再同你客气,那也还是听本殿的,不是么?本殿觉得有意思,想医好了,不行么?”
苏云生抬眼直直瞧着他,周身威压渗人,叫周围的人都打了个冷噤,全绕着她走。
翠微看了一眼自家主儿,这几年下来,尤其是最近两年,苏云生的气场,同李修瑾的,越来越像……
一身似乎是尸山血海里出来的气势,惊得周将军一时无言,明明只是一个十七八的姑娘家家,哪里来这等通身的气概。及待到反应过来后,他连忙转过身对个小兵吩咐道。
倒是差点忘了,承玉公主盛宠,故此,她从前都惯是飞扬跋扈的。前头说的,那只是同他客气客气。
“行了,后头路上还要依仗将军保护呢,想将军如此忠纯,本殿回宫后必然禀明舅舅,叫舅舅多多嘉赏。”苏云生笑得一脸谁人都明白的样子。
周将军又怎么会不懂?且先将方才承玉公主的态度言语搁置一边,那如若真得了她一句夸,那可是比其他什么人说得都管用。从皇上派他们来迎便知道,这位在皇上面前,到底还是分量重着呢。
还未喜悦完,苏云生已迈步向客栈里走去了。她懒得再多说,反正后头的事情,周将军自然会安排。如今她只想泡在水中歇歇,这几日一直都是用水擦拭,却并未实实在在洗一下。她觉着自己这身上都快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