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高中毕业那年，我没有报考了任何一所大学，而是选择去往部队服役。那是我自己个人的选择。我当时是这么想的：我在成绩没有什么过人的优势，能拿的出手的，也就是身体素质还算不错。虽然和我哥没得比，但也还行。如果我靠成绩硬考，顶多也就上个二本学校。而联合体每年的大学生数量日渐增多，我也不会有很大的竞争力。综上所述，参军，成了我最好的选择。
或许这就是命中注定？我就这样选择了一个最适合我的地方。现在想来，如果当时我没有选择去军部，现在的我能干什么呢？一无所长，毫无才艺，大概只能在流水线和工地上找活计？然后在现在，继续面临机械的竞争？罢了，既然这些都没有发生，其实我也没有一定要往这些坏的方面想的必要。把心态放端正，是快乐生活，好好做人的基本方法之一。
唉，快乐。在毕业前往军部之前的那段日子，几乎已经耗尽了我一生所有的快乐。
我记得那段日子，是我直到现在的一生中，最为放荡不羁，潇洒自在的时候，也是我最怀念的一段时光。犹记得，那时我和三五成群的好友夜夜笙歌，在城市街头的夜店徘徊。我们狂欢着跳动，迷迷糊糊地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夜晚。那种朦朦胧胧的奇妙感觉，我至今还记忆犹新。现在我常在想：如果让我小时候的那个傻子，看到了青年时代的我，他会怎么想？会惊讶地张开嘴，不敢相信自己近在眼前的转变吗？我一度这么想，然后我意识到，傻子是不会理解其他人究竟在做什么的。
傻子的确理解不了人们在夜晚的欢呼雀跃，但在他有限的人生经历里，所学到的东西，却能够理解我在疯狂后的内敛。不，与其说是理解了这样一种情绪与态度，不如说是理解了某些实体化了的具体事例。譬如队列操练。
看吧，人生之中，总有那么一些似是而非的桥段。这正如十二年之前，我在干枯的水泥地上，孤身一人绕着圈前进；和我十八岁那一年，和一群年龄相近的青年人，在塑胶的场地上前进的姿态一样。不过，枯燥的事情接近，而快乐却会远去。那一个疯狂而躁动心灵的夏天，我恐怕此生再难相遇。
新兵训练营的三个月，如同一场漫长而痛苦的煎熬。你让一个疯狂了两个月之久的人，如何理解种种的规矩和条例？但没有办法，只能接受它们。这和此前的欢乐时光倒是有些相似之处：同样是你每日必做的功课，同样是你不能逃避的选项。只不过区别在于，其一是主动追寻，其二是被动承受。但那又怎样？只要性质不变，那这件事就是无法躲避的。
我想，这可能是我人生中所有战争的开始。可能在我同所以快乐的记忆搏斗的那时起，贯彻我一生的烽火就点燃了。现在用“一生”这个词，是不是有些不恰当？不过管他的，反正几个小时以后，大家都可以用“一生”来形容自己了－－某些牛鬼蛇神除外。
管他的。现在我们是在怀念过去，不是展望未来。
新兵训练营，其实并没有什么值得怀念的东西。无非就是每天不断重复着的训练，以及不断给我们灌输的教条。其实，对于现在日益脆弱的联合体青少年来说，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最起码，它的的确确能锻炼人的精神和体质。只不过很可惜，现在，愿意主动去参军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
唉，不知不觉，又扯到了思想方面的事。我还是想说几句的。不过，还是回到主题为好。
我真正接触到实际上的战争，是在从训练营毕业时，举办的一次大规模演习。体感系统赋予了我们无限接近真实的感受，我们会得到真正的疼痛，身体会流出珍贵的血液，体验到死亡的滋味。一直都有传言，说是有新兵在使用这套系统时，因为过于逼真的模拟而丢掉了命。不过在我看来，这只不过是给我们施加更大的心理压力的一种方式罢了。
我初次体验的战场，是在某片虚拟的热带雨林之中。
我们的任务目标，是携同我们的友军，端掉附近敌人的指挥所。我们则作为一批游荡的步兵，在雨林的湿热之中，摸索道路，规划出军事地图。的确是一个相当符合我们“考核”目的的行动。
我端着制式的突击步枪，感受着战斗服下逼真的湿热，以及同样逼真的干渴。从前我一直以为，雨林是一个令人舒适的地方。但现在看来，都是狗屁胡说。热带的高温暂且不说，但是雨林里那些逼真的模拟动物，就让人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提防。在昨天看到一个没有注意的士兵挂满了蚂蟥以后，所有人都严严实实扎紧了每一寸衣服，连高温也不在意了。尽管知道现实中的自己，并不会因此而产生实际上的伤害，但不论如何，这种不舒适的感觉，还是令所有人都感觉到厌恶和恐惧。
“他妈的，老子们还要在这地方呆多久？这帮狗娘养的教官，干的真他妈不是人事。”我旁边的一个小伙子叨叨不休地骂道。我没有因此而发表什么意见。我甚至不知道他究竟是和我一样的新兵，还是只是一个由AI制造的模拟角色。不过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现在因为炎热而干渴。我迫切地需要水分，我不想因为任何事情而使我干枯的喉咙继续受罪，尤其是因为这些无用的废话。
我们一行人鱼贯而行，依次踩过松软的地面。我的位置在队伍的中段，我端着枪四下张望，观察着周围的环境，警惕着可能出现的敌人。
这环境模拟也太过于逼真了。一边忍着全身上下传来的不适，我一边想着，内心渐渐泛起思考的涟漪。按道理来说，这一次的所谓“军事行动”，只不过是一次对新兵的考察罢了。一般而言，它绝对不会设置什么过度的难题，以及非常严峻的挑战，打击刚刚从训练营毕业的新兵们的士气。
一般而言。
当刚刚那小伙子的半个头盖骨扬起在空中时，所有人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这些天的训练，我们什么都见过了。但我们还没有亲身体会过这种感觉：刚刚还在自己身旁，活生生说着话的战友，在下一秒就脑浆迸裂。
我清晰地记得，那时我的第一个想法，并非操练条例里的就地卧倒，或借助掩体隐蔽，而是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那块打着旋飞在空中的半片头骨。我不知我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队伍的分配是所有连队随机的，他甚至可能只是AI虚拟出来的NPC。因而我根本就不认识那个人，更谈不上什么友情。那么这种行为，是出自兔死狐悲的同情心，还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怜悯之心？
我不知道，虽然其实知道了也没有什么屁用。我唯二感到庆幸的事情，是那颗子弹没有打到我的头上来，以及我很快就醒悟过来的头脑。我飞快地抽开手，滚到了林木之间。与此同时，枪声终于传进了我的耳朵，身边的数人登时栽倒在地，也不知是他们被击中了，还是自己主动卧倒的。很快，我看到了渐渐在地上弥漫开来的鲜红。太糟糕了。
我借着湿热藤蔓与枝叶草丛的掩护，悄悄抬起头来。一队敌军不知何时，竟然已经接近了我们。为什么？我可是全程保持了完全的警戒，没有丝毫懈怠的。就是退一万步说，也不止我一双眼睛在盯着周围啊？这么多人出现在这里，这种事合理吗？
我对战斗的初体验，就是在这种完全不合常理的糟糕情况下发生的。我记得，当时我似乎是盲目地扣动了扳机。也许只是射出了几颗子弹，也许打空了半个弹匣。我甚至都不知道我有没有击中我想要的目标。因为一阵突兀的压迫感和天旋地转向我袭来，所有的一切忽然都凝固在了原地，然后我眼前所有的一切，人、树、一切的一切突然变得透明了，就连身上难熬的湿热也渐渐散去，遮上漆黑的帷幕。然后我用力睁开眼睛，撕破了眼前的黑夜。不知为什么，我从虚拟中走出来了。
虎头蛇尾，这大概是所有故事最常见的结局。其实，不论是故事还是现实生活，都很少有什么像样的好结局。
根据上面的说法，这次突如其来的事件被定性成了一次设备意外造成的事故。原本设立在五公里以外的一支敌方守军，不知为何出现在了离我们相当近的地方。在他们看到了我们以后，AI自然而然地发起了攻击。这次事故打乱了整个考核的规划，军部一贯的，以智能的虚拟“实战”作为考核的惯例，在那一年被迫暂时地终止，学员最后分配的地方，还是由从前的传统法子解决了。
我被分配到了一个历史悠久得能追溯到三战时期，拥有高傲的光荣传统的连队。我听说过它。在我从学校里翻阅的课本上，这支部队以强悍的作风精神，被多次以号召我们学习其战斗精神的名义，用于各种例子之中。这无疑是值得骄傲的。要知道，只有有潜质成为精锐的人，才能荣幸地到那种英雄连队中服役。
我们的连长卡恩?斯科特上尉，是我见识到的第一个，可以完完全全配得上“优秀”二字的人。他是个白人，身材高大健壮，金发碧眼，相貌堂堂。此人严于律己，也严于待人。但他却并非是那种一根筋的老顽固。怎么形容呢？冷酷无情，却又意外地充满人情味的人，说的就是他。
总而言之，斯科特上尉，的的确确算得上是一号人物。我至今都相当佩服他。
不过，我和他在那段时间里，并没有相当熟悉。因为其实我并不准备只是当兵。在我真正开始服役的第一天起，我就在学习相关的知识，准备报考军校了。如果是从前的我，对于学习肯定是没有多大指望的。但是那时的我不一样，我是真心想给自己找个好的前程。人就是这样。前脚我还在嘲讽那些进部队只为混前途的人，后脚就发现其实当年的自己，差不多也是这么一种想法。人生，总是这么讽刺。
对，就是这么讽刺。你以为我的军校是考上的？其实不是。因为我在进入连队的第二个月，就真真切切地经历了一场实战。
那是岛屿战役，规模并不是很大，我觉得你们应该都没听说过。说来很简单，一群暴动之徒，裹挟着大量杀伤性武器，占据了圣弗朗西斯科附近的魔鬼岛，公然和联合体唱起了反调。当时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在一个以热兵器为主，占山为王这种事情已经彻底绝迹的时代，为什么还会有这种古旧而冥顽不灵的分子，喜欢搞出这一套在千百年前还合用的事情。其实直到今天，我也没想明白。
想不想得明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仗该打，那就得打。
战役不到一天就结束了。军部其实都没怎么把这事看在眼里，他们只是想借这个机会，给精锐连的新兵们一些实战经验罢了。而事实上，我们也的确很争气。尤其是在人员素养和战术、装备完全碾压的情况下。在敌人丢掉了四十多具尸体时，我们只躺下了两个，伤了三个。
战役的规模并不大，但毕竟那还是一场正规的战斗。在这次战斗之中，由于我的英勇表现，我还拿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枚三等功勋章。对于一个刚刚入伍四个月的新兵而言，这简直是莫大的荣誉。我因此也获得了一个机会：去往白鹰州军事学院，进行学习进修。
瞧吧。人生有时候，还是会有那么一点小幸运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