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田驿与天水城相距五十余里，说是驿，其实并没有驿站，只是漫天黄沙中以砖石与巨木搭建的几间小屋，屋角有一眼还未被沙土埋住的泉水，常年不干，柔然传说里这眼泉是大漠里渴死的旅人所化，是以千年不涸。
往来客商常在这里歇脚、躲避风沙，有多余的干粮便留在里面，供后来的过路人用，因为兰城八千义士，柔然人对中原人向来亲近，天水围战前陈步云甚至不带侍从、只身离城打猎，有时遇到柔然客商也拿出猎物，一道坐着饮酒，他初调任天水营主官时半句柔然话也听不懂，不出三年便能连柔然文字都写得极好，其中柔然客商功不可没。
十一月廿日夜，城门已然下钥，更夫在街巷间穿梭，唱着“平安无事”，一路骑兵从他身边疾驰而过，更夫低头往路边躲去，等再抬眼，长街上便只剩未消散的烟尘。
骑兵穿过重重街巷，最终在一处花楼前停下，天水城里昼夜不分的自然只有一处，门前迎客的侍女与小厮见有士卒前来，纷纷迎上前去，却又在看见他们身上披挂整齐的盔甲时惊疑不定的退下，为首那骑兵问道：“苟韫昌可在？”
一灰衣小厮与旁人相互看看，大着胆子上前回话：“在的，苟将军昨日来的，还未走，军爷您……”
那骑兵挥挥手，所从骑兵们纷纷下马，他拽住回话的小厮：“头前带路！”
“这、这怎么敢，苟将军正在里面与如霜姑娘说话呢。”
那骑兵略一抬手，战刀已有一截从刀鞘中抽出，刀刃正架在他脖颈上，寒意顺着刀刃爬满他全身：“带路。”
“是，是。”
小厮打着寒战将他带进楼内，鸨母欲上前攀话，也教骑兵们一把推开，为首那骑兵径直来到小厮指的那一间房，里面尚有种种不堪入耳之声，小厮低着头：“就，就是这。”
骑兵微微皱眉，一脚将门踢开，苟韫昌正与所谓如霜姑娘翻云覆雨，听到动静扯过脚边锦被将女人罩住，动作之余问道：“刘诚烈，做什么来坏我的好事？”
“中军升帐，邓大人请您回去主持大局。”
“好端端的，又出什么事了？”
苟韫昌嘀咕一句，从锦被里出来，当着他的面大大喇喇穿上衣衫，忽然看见他手臂上系着的一截白色布条，眼皮一跳：“出什么事了！”
刘诚烈给他让出条路来，跟在后面往外走去：“邓将军连夜急召营中诸将，请您回去坐镇中军，主持大局。”
一路纵马扬鞭，苟韫昌心急如焚，从辕门长驱直入，直闯到门外才跳下马来，推门而入，看着满座同袍喘息着。
邓擎坐在左边下首座，主座还空着，他一面稳着气息往里走一面问道：“将军又去哪里打猎了？现在还没回来。”
话说出口他便后悔，倘若营中真有大事要人做主，邓擎派去的人也该先去找陈步云，不该让刘诚烈去花楼里寻他，除非，除非……
邓擎起身朝他示意：“请将军上坐。”
苟韫昌环视一周，满屋同袍手臂上都系着白色布条，目光沉静的望他，他忽然就软了手脚，一步步上去落座，邓擎紧跟着开口：“诸位已然到齐，我的话也可说了：柔然起兵，伏击陈将军于沙田驿，将军高义、不肯受辱，力战而死，请诸位无论如何，都要为将军报仇雪恨！”
“沙田驿离这五十里，消息是谁带回的，能可信？”
“将军亲兵王秀，因年纪最小、受袍泽庇护得以逃脱，但身受重创，只见到辕门戍守的士卒与当值的谢小校，便因失血过多而死，谢小校与几位士卒皆可作证，王秀字字泣血，死时手中仍紧握将军战刀刀鞘。”
苟韫昌双目赤红，邓擎又道：“因事出突然，还未宣扬开来，然柔然已生反心，既然敢杀将军，焉知不会趁乱攻城，我不通军事，如何应对，还要诸位拿主意。”
屋内诸将都从群情激愤中回过神来，苟韫昌深吸口气：“将军战死，既然洛城还没任命诏书，那么由我代理天水营主官一职，也请兄弟们信我服我，守住城、为将军报仇雪恨！”
诸将齐声应道：“谨诺！”
“稍后我会写战报盖将军的镇西将军印后送往洛城，柔然敢杀将军，肯定不会让我等轻易将战报送出去，斥候营挑选精锐士卒分七路前往洛城、陇右营与岑州营送信，天水城内所有不当值的士卒也要全部召回，严防柔然趁乱攻城。”
“诺。”
“还有，城中的粮草只够用一月，还要从请邓大人从安西境内征调粮草与伤药，安抚百姓。”
“这是自然。”
苟韫昌神色一肃：“将军战死之事是机密，为稳定军心，今天的话绝不能泄露，谁要说出去半个字，别怪我翻脸无情！”
众将军都退下后，苟韫昌走到邓擎身前，深深拜下，邓擎起身欲扶他，也被他拦住：“从前我对您存有轻视之心，也很少管事，经过今天的事才知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请大人恕我过去无礼之罪。”
“同僚一场，何至于此。”
“假如我战死，请将军坐镇天水。”
邓擎正欲开口，外面有人轻轻叩门：“末将晏怀然。”
邓擎在座上默默看着他的背影，苟韫昌其人以放浪形骸形容也毫不过分，但陈步云却极看重他，将他从当年骑兵百长一步步提拔到秩一千石的天水营副将，只是，可惜了。
“晏将军是云中军的人，战报会由他手下的人传递。”
云中军是永安年间由柳将军提议设立的，选用军中精忠死国者以口述传递军中机密要事，身着皂衣，衣领涂有剧毒，每为敌军所俘，则服毒自尽，即使见到受信人，也要以死守约，只是此法有伤人和，成立后一度废弃，后来永和年间柳将军因冤入狱也与云中军脱不开关系。
直到永和九年，柳将军战死的第二年，云中军才真正被启用，且数次在西北战事中立下奇功，愈受重用，各大营也都专设偏将军统领所驻云中卫传递讯息，后来南阳之乱中给南阳长公主传令鸩杀荆威的便是云中军士卒。
晏怀然对邓擎抱拳：“邓大人。”
十月廿日，晏怀然遣十五名云中卫分七路前往洛城、陇右、岑州递送战报。
十五名云中卫最远的也不曾从安西境内逃脱，他们均被邓擎心腹率军尽数斩杀，尸体与马尸倒在地上，过不了片刻便被西北冬日漫天的风沙掩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