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长问这些问题,自然是已经知道答案了的。
但知道答案还不足够,他得让青青亲口说出来,让在场所有人,包括徐圆和徐氏,都亲耳听一听。
一个姑娘家,没有故乡,没有父母,没有其他亲朋,甚至都说不清楚自己是从何时在那个荒野中的破落院内生活。她就仿佛无根之水、无本之木,实在叫人费解。
费解在其次,青青是正儿八经的“来历不明之人”。
青青这是第三次面对这几个问题。第一次是初遇,第二次是昨晚徐大娘问。第三次就是现在。
青青认真回答了自己所知道的所有——也就是什么都不知道。
听到这个回答,屋子里的光线似乎都跟着暗了几分。族长以及几个耆老面面相觑,然后青青就听到了一个新词汇:官籍。
一位耆老说:“这么说来,不知来处,也就没有官籍。”
另一个耆老点头:“没有官籍,就是黑户,按理咱们不能纳。”
族长没发话,但脸上的意思已经表露明确。他昨天才去县里头听了宣谕来,青青的出现正好赶在风头上。
而一旁的徐圆,也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难怪,难怪昨晚上他母亲问完青青这些问题的时候,态度一下子从热络变成冷淡。
没有官籍,是黑户还在其次,对于徐圆母子两个来说,更关键的地方在于——青青无法嫁入徐家。
徐氏一族,不会容许一个身份不明的媳妇儿。
徐圆忽然间明白了这点,后颈一阵一阵发凉。
昨天晚上徐氏自然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对青青的态度才会发生转变。徐圆忍不住看了看自己的母亲,后者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再看青青,仍是那种一脸懵懂的模样。
徐圆的心里难过极了,先前带青青回来,他千思万虑也没想到这一点。
既然徐氏能想到、徐圆能想到,那岂不是……
自然,沈氏抓到这个好机会,绝对不会轻易放过。
“其实吧,我也觉得青青姑娘生得乖巧可人,绝对不会跟山匪扯上什么关系。”沈氏不慌不忙道,只不过她素来与徐氏徐圆作对,所以徐圆听她这话并不欣喜反而有些紧张,竖着耳朵等着她后招。
“不过呢,好端端一个人,非得躲进山里头过生活,这的确是有些古怪。所以我想,青青姑娘未必是没有官籍,只不过有难言之隐,不想让我们知道罢了。从前我们村进过一姑娘,瞅着什么问题都没有,温温柔柔,那甜美劲儿哟,就没几个男人见着不喜欢的。结果许多年后村子里又路过一个外人,认出了她来。我们这才知道这姑娘啊,原来早先是窑子卖笑后来从良的!”
徐圆一听,两眼怒睁,血气一股脑儿涌到了天灵盖:“你别胡说八道!”
“诶,徐圆,我说贱籍,又不是说窑子里出来的!其他乐户、船民之类,不都是贱籍么?”
“你再胡说!”
徐圆的这声怒吼让族长和几个耆老都吓了一条。族长十分不悦:“诶,徐圆,你怎么跟长辈说话的呢?”
沈氏心里得意,脸上却装出几分怯懦来,忙道:“唉,族长,没事,徐圆年纪轻爱冲动。我被他这样一嗓子两嗓子吼惯了,不打紧。”
族长听完果然上道:“那怎么行啊!你这么纵容他,将来不成器!到头来还是还了我们徐氏一门!”
沈氏一听,愈发怯怯:“诶诶,是我做错了,说错了,徐圆毕竟是姓徐啊,族长您说我就是了,他毕竟是徐家人,您就宽容两句吧!”
族长哼了一声。
徐圆跟沈氏斗这嘴皮子上的法,的确不是对手。沈氏说徐圆“姓徐”的时候说得特别刻意,而族长的拿首胜闷哼,似乎也很有内容。徐圆知道,沈氏这是露出獠牙了。就凭他那浅浅的道行,多说只会多错。
不过这时候,徐氏咳嗽了起来。
她咳嗽来得又重又突然,立即盖住了正在激化的气氛。徐圆连忙来拍母亲的后背,急得都涨红了脸。沈氏原本还想趁胜追击的,但此刻也不得不噤声。因为徐氏这咳嗽仿佛声声警告,她这是在警告大家:自己被沈氏气着了。
徐氏跟徐圆不一样,她姓徐,旁人可挑不出错了。何况她在村里头又是个有头脸的,族长且敬三分,沈氏要是气着了她,那就是实打实的不尊老。
沈氏咬咬牙,咽了这口气。
何况她觉得,徐氏这不过是拖刀计,事到如今她母子俩也折腾不出什么浪花来。
只可惜沈氏毕竟年轻,低估了自己的对手。
徐氏喝了一口徐圆奉过来的茶,过了好半晌才平复下去。她这一咳嗽让在场耆老都有些尴尬。毕竟徐氏他们孤儿寡母的,昨天人还深深病着,今天他们这一堆老头子就上门来兴师问罪。传出去也是丢他们自己的脸。
等场面上的气氛回转了些,徐氏再缓缓开口:“青青的身份,的确有些不清不楚的地方。不过不清楚不表示无法弄清楚,既然现在还不清楚,就给人‘定罪’,说人家是黑户、是贱籍,哪怕是到官府,也没有这么草率的吧?”
一番话,把族长和众耆老说得面面相觑。徐氏见众人无话,继续道:“这还其一,其二么,”她面带微笑,正了正身子,伸出手去对青青示意。青青一脸懵懂地走了过来,徐氏亲切地捏住了她的手,握在手心:“其二,青青于我而言有救命之恩。昨天一群人都已经给我定了死罪了,如果不是青青这姑娘看出老身的古怪,老身今天见在座各位,怕就是躺在这儿见了。请问,咱们徐氏一门,最讲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如今青青姑娘于我不仅是滴水,而是救命之恩,如果我就这么将她逐出,传扬出去,外人如何看我?如何看咱们徐家庄所有的徐姓族人?”
族长和耆老们自然都姓徐,徐氏这一句句一字字,处处打在他们痛点上。不错,县令要求邻里协防,只是说提高警惕,并没有拿出什么具体的章程来。何况族长这几天在县城,说是满县合议,其实新县下辖村庄大大小小居然有六七十个之多,有的村子大的,村正和几姓族长都去,一共百来号人在那里,哪里是什么商议,无非听了个响回来。
所以是否驱逐外人这事儿,尺度最终掌握在村子手里。放在徐家庄,就是族长和耆老们的一句话。
再看青青,如果说这么个姑娘于村子安全有害,那说这话的人一定是瞎了眼。
一时间族长与众耆老纷纷噤声。这可急坏了沈氏,她也顾不得其他了,急火火说:“大姐咱话可不能这么说,您这么一开腔,倒弄得族长他们不是了。族长也是为了咱们村子好,保甲联防,警惕生人。这本身也是县里头的要求,也没错啊!现如今可是乱糟糟的年月,咱们徐氏一族百年流芳,更应该小心才是。我对青青姑娘没意见,对她救您这件事情也感恩戴德。但咱们得一码归一码不是?青青于咱们有恩,咱们谢她。可要是青青对村子安防不利,那咱也得公事公办啊!何况了,青青一大姑娘家,咱家有徐圆这么个没婚娶的小伙子。多不合适!据说咱爹在时最看重这男女大防了,对不?否则的话,也不至于把大姐您熬到快四十了才结婚,对不?”
沈氏话音未落,就听见徐圆又是一声暴喝:“沈舅娘!”
徐氏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但看不出来是因为常年生病,还是因为听了沈氏这话堵心——沈氏语涉隐晦,没说那么明白,但在村里头传得却比较广泛。是说徐氏当年招赘的事情,招进来的那个男人——也就是徐圆的亲爹——刚进村子的时候浑身老大酒气,一脸醉相。众人以为他要么是吃醉了酒的过客,要么就是四处乞讨的流浪汉,于是都不怎么管他,但不知怎么最终就入了徐氏的赘。
那时候徐氏年近四十,是村子里头出了名的老姑娘了。当时就有说法说是徐氏按捺不住寂寞,使了手段才“办妥”了那男人。这个传言因为猥琐,也因为符合大家对老姑娘的想象,所以一度流传挺广。后来是因为徐氏招赘成功,并且诞下徐圆这么个男丁,她在徐氏的族谱里有了一定地位,村子里的各种说法才渐渐平息。
众耆老当年即便没传过,那也是听过这些说法的,当下脸色一时间都十分难看。有几个则重重瞪了眼沈氏,觉得她毕竟一外姓人,不应该这样说徐姓人的嘴。何况被说的还是她家长辈。然而就在大家都尴尬难看的时候,最先缓和过来的居然是徐氏自己。不为青青,也为徐圆,她这时候可不能轻易动怒。谁先撕破脸,谁就输了。
所以徐氏只是很淡地点点头,算是一定程度上默认沈氏的说法。然后她拍拍青青的手:“青青,你先回避一下好不好?我有事情要跟族里头的这些长辈讲,你不方便听。你到自己那间屋子带着,行不行?”
青青看看徐氏,又看看徐圆,徐圆虽然也不明白自己母亲想要做什么,但还是给了青青一个肯定的眼神。
青青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