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见人,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前面说过了,青青是条脑容量有限的小蛇。所以对于眼前这种能站立、也能走动的生物,青青的脑海里好像有这么个形象,却始终想不起来上一次见是在什么场合。这天出现的人类忙忙碌碌,进进出出。他们身上有一个统一的、明显的特征——都是光脑袋。
原来,不请自来的是一群和尚,他们也不知怎么就看中了这个破庭院、破房子。用自己的双手将其扫洒干净,改造成一座佛寺。返修重造的那些日子里尘嚣漫天,青青还从未经历过这么大的嘈杂和混乱。屋檐那里自然是没法呆了,她只好躲到柳树的树干这边,对身边发生的一切干瞪眼。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青青很快就体会到这些和尚到来的好处。和尚们来了,院子里平添许多人气。有了人气,所有事情就变得都不一样。因为这群和尚们修造佛寺,并不只局限于破屋和院墙,此外他们还平整土地,铺垫砖石,甚至给柳树用河边捡来的光滑卵石围了一圈,然后定期浇水。他们不但伺候这大柳树,还专门在院子里的一角开辟出一个花圃,从外边移栽进来各种花卉。当然,在移栽花卉的同时,他们还引入了一种更为重要的东西——蚯蚓。
有了蚯蚓,青青就再不用琢磨离开的事情了。很快,破屋修缮一新,变得器宇轩昂,而且获得了一个新的名称——大雄宝殿。简称大殿。大殿的屋瓦全部换新,屋檐下走水槽也请匠人来专门修补,上方的木头椽子多了漂亮彩绘,然后再被刷上三层桐油。桐油的味道青青闻不太惯,导致那段时间它在柳树这边都晕乎乎的。
如是又过了些时日,所有的营造工作终于完毕,最后有一天,随着一阵阵鞭炮的炸响,以及众和尚们梵音齐唱,一些巨大的组件被人从大门那里运进大殿,然后拼接组装。大概半天多的工夫,一座金身大佛,就坐在大殿中央拈指而笑了。
从此,青青开始了与人类同处的日子。它开始听见人类的语言,听见和尚的吟唱,还听见佛家的道理,更受了不少香火——香火自然是敬给大殿里那尊金身的,但是和尚们的头目每天在大殿中讲习时,总会让人两侧的窗户都给打开。青青只消稍稍从水槽那里倒吊出小脑袋,就能看见坐得规规矩矩的和尚。而那些丝丝缕缕的烟雾也在此时飘散出来,熏到它的脸上。
起先青青被这些青烟熏得头疼难忍,那种极端乏力的感觉甚至让它联想到死亡。但是青青毕竟不是普通的蛇。熬过了最初的那段时间,它似乎被这些香火、也被那些和尚每日重复的讲学唤醒了内心的一点什么。它感觉自己跟过去不一样了,多了一点沉重,又多了一点空灵。机缘巧合下,青青就在佛的神启下变得越发独特。
当然,这时候的青青仍旧是条不折不扣的蛇。它怕人,人也怕蛇——虽然不是每个人都怕,但有一回它爬到墙脚的花木那里寻找蚯蚓,却仍是将刚好过来施花肥的一个和尚吓得半死。说实话,那和尚高高瘦瘦,平日里看起来还挺温和平静,但这次却发出极端骇人的尖叫。
当时他喊了两个青青无法复述的音调,大概是这样的:“蛇!蛇!”
青青为此吓坏了。和尚跑了,而青青也顾不上找蚯蚓吃,跟着跑了。当时的场面非常搞笑——和尚是要跑回大殿,而青青要跑回柳树。这两者其实是同一个方向。所以看起来就是一个人在前面跑,而一条小青蛇在后面追。但其实,他们两个仅仅是想摆脱对方而已。
就是从那次起,不少和尚开始拿着各种棍子、捕网,开始上上下下地寻找青青,甚至连屋顶和屋檐下的走水槽都没有放过。青青这才知道,原来蛇在一部分人类的心中,是如此可怕。那段时间它过得胆颤心惊,穿梭在柳条之间跟和尚们躲猫猫。有一回情况十分危急——青青刚躲开柳树前面的和尚,蹿到后头来却发现这里也守着一个!那和尚眯着眼睛盯着青青看了半天,手里头还有一个捕蝴蝶用的网兜。青青的心跳还从来没有那么快过,它简直也想发出先前那个瘦高和尚发出过的尖叫,痛痛快快地叫出来:“人!人!”
不过这个拿网兜的和尚眼神不是很好。微风拂过,吹起万千柳条。它揉了揉眼睛,然后走了。
虽然搜捕的事情最终过去,但被人类时时提防的日子可真不好过。青青每天小心翼翼担惊受怕,去花圃里找点儿蚯蚓吃都要瞻前顾后。生活过成这样,青青原本也可以选择离开,但它舍不得,也觉得没有必要。因为这里是它一直以来生活的地方,那些和尚才是后来的,要走也是他们走!
青青就这样学习着与人类的共存。它甚至为此改变了作息,白天,就懒洋洋躺水槽里听经文、受香火,晚上再出去找蚯蚓吃。那香火先前熏人,但现在青青却甘之如饴。那些老和尚口中念叨出来的经文原本对它而言只是些催眠的腔调,但现在,它时不时也会认真听听。
然而有一个白天,青青正惬意地在水槽里蜷起来睡觉的时候,突然听到从下边传上来见一句:“将来你会不会成精呢?”
朦朦胧胧的青青还很不耐烦地地心想:成精?成精是什么意思?谁要成精啊?
但是它还没顺着这些问题细想下去,内心便猛然一惊:谁在说话!
是啊!谁在说话?
它清醒过来,脑袋一转——看见了一个小和尚。对方正笑眯眯地抬头盯着自己。
原来,青青的睡相有些太豪迈了一些,以至于小脑袋从走水槽边缘歪了出去也没注意。
这外出去的脑袋被这天中午正好当值的小和尚看见了,便有了刚才这番话。
青青倏然缩回脑袋,又惊又怕。
不过小和尚不是那瘦高和尚,他似乎并不怕蛇,也不屑于发出骇人的尖叫。自从那次见了青青之后,他没有声张,也没有继续打扰。当然青青内心依然是十分害怕的。不过最令它惊怕的并不是自己已经被人发现,而是——它能听得懂人话了!
这可是件非常了不得的事情。虽然有时候老和尚口中的经文它也听进去一些,但它听到的是一些情绪,一些共鸣,一些在它的内心轰然作响的东西。但这次不同了,这次它听明白了一句完整的人话,字字清晰,真真切切。
青青有了这个发现之后,内心不得不惶恐。因为这扰乱了它的生活,给它的日子增添了太多太多的复杂。虽然它对人类语言的理解还比较初级、比较局限,但也因此掌握了寺庙里许许多多的秘密。它知道了和尚们在墙角种的不是花,而是草药。有了草药,就有四方的百姓前来求助,进而信佛礼佛。它还知道了那个瘦高的和尚平日里欺负其他师弟,但一扭头在老和尚面前,又装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它还知道了一本正经的老和尚不像自己声称的那样不贪滋味。因为青青亲眼看见过他悄悄手下了外面百姓送过来的一罐麦芽糖。
但最重要的一个发现是:青青发现那个小和尚——就是发现了它的那个——居然喜欢上了一个少女。
说来可笑,这秘密还是小和尚亲口告诉的青青!小和尚发现青青的藏身之所后,非但没有“揭发”它,反而时常在没人的时候,来到大殿的窗边跟它说话。每次他来的时候,总会左顾右盼确认一番,然后悄声一句:“好了,没人了,你可以出来!”青青果真听明白了,便探出个小脑袋。这时候,他便开始跟青青说些心事。青青于他而言看成完美的倾诉对象,因为他根本不担心自己的秘密会从青青这里流泻。小和尚静静讲,青青就静静地听,她半懂不懂,只听到什么“姑娘”、“喜欢”、“没有缘分”之类的。
小和尚觉得青青单纯,青青却觉得人类复杂。
人类的确复杂,寺庙里后来发生了许多事,青青都一一看在眼里。先是寺庙的名头越来越大,四方百姓接踵而来。其中有些人非但有头发,而且头发极长、极为油亮。这类人被称作“女人”。有时候青青看见那些女人的头发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发光,总是忍不住幻想自己上去蹭一蹭会是种什么舒服感觉。
小和尚偷偷喜欢的姑娘,就在这群女人里。
那是个跟小和尚差不多年级的少女,总是替家里前来寺庙烧香拜佛,而小和尚则总是在一旁帮忙递香。那女孩来了几次,小和尚就犯痴几次。被小和尚念叨久了,青青心里就很好奇——那姑娘到底那点儿优越,居然让小和尚如此神魂颠倒。那一次它十分冒险,离开了走水槽,攀上了一跟椽子,越过了高窗,跳到佛祖金身的肩膀,然后顺着溜到了他的手心。青青长途跋涉来到这里,为的就是能够从正面更清楚地看看那少女的模样。不过小和尚及时发现了它,手中的香都顾不上了,赶紧过来把它赶跑。
少女看着这一幕掩口而笑。
都离了那么近了,却没看到个所以然。这让青青内心充满遗憾。不过这遗憾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很快小和尚就给青青看了一卷画轴——小和尚自己画的,画的内容正是那少女。
青青看着画中人,也不禁痴了。
它痴,自然是因为少女的美丽,也是因为小和尚的行为——人类的确是种奇妙而了不起的生物,他们居然可以将自己喜欢的人物,用色彩永远地凝固于纸上。
青青喜欢这幅画,小和尚自然更喜欢。闲坐的时候,他手中一定抱着那卷画轴。现在他不跟青青念叨心事了,而是对手中画作长久凝视。他是不是小声自言自语:“青青,青青。”突然有一次他便猛地抬起头来,激动的神情仿佛是刚好想到了什么。他十分郑重地直视着青青——这条小青蛇——的眼睛,促狭地笑道:“青青,多巧啊,你浑身青色,你也是青青。”
青青觉得自己好像要脸红了。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它有了现在这个名字:青青。
“青青”成了他俩的秘密,对于一条小蛇来说,人来人往的寺庙危机四伏,但有了小和尚的帮助,青青总归有惊无险。过了一段太平日子之后,寺庙的事情有点儿诡异了起来。具体发生了什么,因为涉及到人与人之间的复杂联系,所以青青看不太懂,也说不太清。它只记得有许多人,闹哄哄的,小和尚在,那画中少女也在。又后来不知道怎么了,瘦高和尚跳出来——就是在花丛中被青青吓到的那一个——他重重推了小和尚一把,小和尚的身上就“啪”地掉落出个什么东西。众人捡起来一看,居然就是那卷画轴。
当时青青心里头还砰砰乱跳,还以为在小和尚和少女之间要有什么好事发生了!可结果,小和尚被众人群起而攻之,挨了其他人好一阵喝骂和推搡。
那一刻青青简直要冲出来去救小和尚,但这时候一阵狂风刮过,连万千柳条都噼噼啪啪作响,青青避了阵风头,等它再探脑袋出来,众人已经散去。
再后来,是小和尚鼻青脸肿地跟青青辞行。他背起了行囊,脑袋也不再那么光溜溜的了,而是蓄上了一层薄薄的头发。小和尚悄悄凑到窗边,青青也悄悄地探出脑袋,四目相对,青青知道大概要发生什么,它内心无限哀婉。小和尚却笑起来。
小和尚说:“青青,我要走了,你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啊。千万别被人发现了。有缘再见。”
临走前,小和尚还伸出手,帮青青扶了扶有些下塌的走水槽。
青青在屋檐上追了一阵,它不敢下去,因为院子里还有其他和尚,便只能目送。曾经那种胸口坠铅般的感觉重新回来了,它感觉内心的一部分被生生挖去,怅然若失。不远处,离去的小和尚伸出手指抹了下眼睛。青青便忽而看见他的眼角有几滴晶莹的水珠滑下。阵风一起,水珠随风飞来,不偏不倚,正落在青青的唇间。
它下意识地吐了下信子。好咸。
这是什么东西,为什么小和尚的眼睛里能渗出有咸味的水珠?为什么自己也觉得眼睛发酸,却不能如此宣泄?
小和尚走了之后,寺庙的氛围陡然困顿了起来。就算是平日最风轻云淡的老和尚,眉宇之间也时不时锁起。先是各种破衣烂衫的人来得越来越多,后来是这些人越来越少。不但外人少了,寺庙里的和尚也陆续离开。没有了人,寺庙渐渐衰朽、残破。秋风一起,落叶侵阶。又后来,老和尚死了,庙里就真跟散了架似的,仅存的那几个和尚也一哄而散。
日子重归萧条。院落荒芜,漫无人迹。青青独自徘徊院中,觉得寂寥,觉得人类虽然了不起,既能走能跳,还能说话会拜佛,但似乎并不怎么幸福。否则的话他们怎么会忽然而散,就如同他们曾经忽然而来。青青有些想念他们,也有些畏惧。因为它尝到了那种离别的感觉。如果注定要因为失去而难受,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聚首。
但是后来人还是来了,不是和尚,而是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流民们显然饿极,杂花衰草、飞鸟鸣虫,他们统统都不放过。如果不是青青躲藏巧妙,他们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它生吞活剥。
流民来了又散,院子几乎被搜刮一空,最后一个到来的人让青青有点儿眼熟。它费了好大的工夫,才从那夸张的衣饰和杂草一样的头发胡须中判断出来这就是原先那个瘦高和尚。显然瘦高的和尚早已经当和尚了,他的样貌比起以前要恐怖得多。青青知道和尚们都是不吃肉的,但现在这个瘦高和尚非但吃,而且吃的是人肉。
瘦高和尚现如今成杀人劫道的了。他守在这个破庙里,用碎肉诱惑饥民前来。而等饥民忙于吃肉的时候,他在后头一闷棍将饥民撂倒,再拖到破屋里开膛破肚。
饥民们狼吞虎咽吃下肚的,自然也是人肉了。
青青在惊惧中提心吊胆地过了一段日子,破院落的泥土里浸润着人血,这让青青简直都不敢下地。就这样提醒吊胆地过了一段时间,又有故人到来——青青这次没有辨认好久,虽然来人同样衣衫残破,发丝枯乱,但它还是一眼就认出,这是那个青青。
那个画中少女青青!
柳树上的青青看见少女前来,紧张得差点要晕厥。往事如水激荡,让它内心悲喜交集。它见到了少女,就想:自己是不是还能见到小和尚!但它又有点儿不希望再见到小和尚。因为如果小和尚也在这个院落出现,或许同样会遭到其他饥民的厄运。
青青来不及多想了,因为瘦高和尚从破屋里出来,手中照样拿出已经风干的人肉。青青迅速越过柳枝,跳到破屋的屋檐,它攀爬过一块又一块破瓦,来到最靠近两人的地方。它下意识地想要跳到瘦高和尚的脖子那里,或许还可以再狠狠咬上一口,它想要少女离开,赶紧离开,它甚至都没考虑自己会不会死。
不过就在青青准备纵身一跃的时候,瘦高和尚改变了主意。
他将肉干扔在了地上,对少女说了些什么,屋檐上的青青没有听清,但少女木讷地点了点头。然后,青青看见少女躺了下去,躺在了那片肉干的旁边。再然后,瘦高和尚也趴了下去,趴在少女的身上。
青青糊涂了,迷茫了,它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但是它仍旧看见了一些东西——是那种咸咸的水珠,从少女青青的眼角滑落。少女的脸正好对着屋檐这边,流泪的时候她看了眼高悬的太阳。而太阳的前方,是屋檐上青青的身影。
青青内心猛然一震。少女笑了。
然后,少女青青朝瘦高和尚的脖子凑了过去,一低首,下了嘴。
随着一阵凄厉而漫长的尖叫,瘦高和尚痛苦地爬起来,两只手紧紧捂住脖子,跌跌撞撞了片刻之后又轰然倒地。他被活活被咬死了,咬死了!
这一幕把屋檐上的青青吓得蹿回到柳树的树心。它的脑子和心一起乱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又或者自己其实从来不曾认识那个叫做青青的少女。躲在浓浓的阴影下,小蛇青青瑟瑟发抖,它怔怔地想:大概不仅那和尚饿极了要吃肉,那少女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