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陆从九色身上看出将死之人的颓态，越发的放心不下。
有空就来探望，而她，仿佛是不能逆转般的一天比一天脱形，皮肤近乎透明的光感，说有天消失了也不奇怪。
只要他来，就会向九色汇报小公爷的现状，好像给她说就能改变什么似的。
“小公爷回来了，他要和那个女孩成亲了”。这句话听起来仿佛在下最后的通牒。
水牢里一片寂静，血滴滴答答的声音被无限的扩大。
层层的枷锁束缚着少女，更像是把她的心禁锢在原地，动弹不得。
小陆在等她绝望崩溃，甚至是歇斯底里也实属正常，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最起码的反应都没有。
良久的沉默。
久到小陆以为她是不是没听见，准备再重复一遍的时候，九色轻轻应了一句，“是吗”。
不痛不痒的调调听的小陆恨铁不成钢，那模样活像别人把他的心上人抢了似的，“小公爷根本不喜欢她，你只要你愿意…”。
“我愿意什么？”九色打断他。
“愿意去找小公爷啊，你比那个女的不知道好…”
小陆突然就闭嘴了，因为他看见九色淡淡的盯着他，那双眼睛…已经有些褪色的透明了。
她不比那个女孩子好，至少现在是，就连最基本的四肢健全也做不到，他们在一起为世人所不容，迎接的将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阿悦忘了她，没有什么结局比现在更好。
“小六”。这是九色第一次这么叫他。
小陆想起了很多年前，这么喊他的那个女孩子，耍的一手好剑，为了朋友义薄云天，葬送了自己的一生，早就长眠于地下，现在或许已经转世了。
“小六，我不愿意”。
不是没有办法，也不是不愿，她几乎是个废人了，长安的死又像是最后一根稻草，她始终不肯放过自己罢了。
短短六个字，彷佛魔咒萦绕在小陆心头，不敢再看她哪怕一眼，好像全世界都在对不起眼前的姑娘。
逃也似的匆匆道别，水牢门在背后沉沉的合上。
“哒，哒，哒”水花扬起溅到衣摆上，也不敢停留。
走到快看不见的尽头，小陆鬼使神差的猛然回头。
她一直目送着小陆的背影，仿佛在进行无声的道别。
其实她根本瞧不仔细了，只能看个大概，还在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小陆站在旁边时，尚且能听声音辨别他的位置，而现在看向他的目光…往旁边偏了一寸。
跨过转角的位置，小陆背靠着阴冷潮湿的墙蹲下来，整个脑袋埋进双膝里。
怎么会沦落到今天的地步，那个信誓旦旦要杀了小皇帝，那个在阳光下笑的肆意张扬的，那个稳住阵脚杀伐果断的，那个毫不犹豫帮长安挡箭的江九色，到底去哪儿了呢。
小陆想不通，又急又气的锤自己脑袋。
他想为九色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哪怕帮她回复一点点对生活的期盼，但巨大的无力感包裹着小陆一颗赤诚的心。
他没有办法，他在看着九色死而无能为力。
远远的听见有脚步声临近，抬头撞见一双黑色云靴，再往上是身着喜服的棠悦。
孔雀族的手艺果然是举世无双，通体繁杂的暗纹绣的精致又大气，衬的小公爷越发的俊朗。
途经小陆，心知肚明他又去探望九色，擦肩而过的瞬间猝不及防开口道，“我真的认识她吗？”
小陆看着小公爷已经走过的背影，有一霎那觉得他应该是迷茫的。
没来得及接上一句话，棠悦自顾自的摇摇头，或许是根本没想听到回答，又接着道，“…算了”。
提起脚步渐行渐远，小陆突然喊住他，反应过来把自己也吓了一跳，哪里来的勇气，但是既然叫住了硬着头皮也要说点什么。
“小公爷，她…真的很可怜”。
离开的步子顿了顿，正当小陆以为他不会再搭理自己，轻飘飘传来一句，“知道了”。
小陆目送着他走近最深处的牢笼，仅仅是在外面站着。
他不像小陆要每次偷钥匙，才能靠近九色，只要他想，随时能进入每个囚笼。
但是没有，他们之间保持着默契又疏远的距离。
两根手指蜷起轻轻敲了敲坚实的栏杆，九色目光循声而来，带着试探道，“是…小陆吗？”
…
“是我”。
“嗯”。
“你看不见吗？”
“不是”，怕自己像是在说谎，又补上一句，“能看见一点”。
“嗯”。
“…那个手疼吗？”
腿遮在长裙下面，好坏都看不见，但是放眼看去两只手是满眼触目惊心，不再是人的身体只会给她带来更多的痛苦。
提到手九色甚至感知了好一会，下意识楞楞地回答，“不知道，我没感觉”。
饶是见过了这么多囚犯的惨状，棠悦也是止不住的心颤，他这么做真的对吗？把一个好好的女孩折磨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
向前伸出右手，从掌心托起一朵焰火，轻飘飘的向她浮去。
越来越近了，九色的瞳孔倒映着两团小小的火焰，她朝着光源伸出双手，牵起锁链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两只手团起呈掬水的模样，将要触碰时，巴掌大的火苗突然暗淡了不少。
“啊？”
“别碰，它是烫的”。
闻声九色乖乖缩回手掌，怔怔地望着那团小小的明亮出神。
“嗯”。
“我要成亲了”。
九色把目光移到棠悦身上，不知道他要表达什么意思，是炫耀吗？也没必要，是通知吗？他们现在毫无关系。
“恭喜”。虽然不理解，但还是脱口而出了祝福的话，看着棠悦的装束，又用没人能听见的声音，小声嘀咕了一句，“阿悦真好看”。
“别误会，是它让我来的”。掌心向下一翻，一把长弓赫然出现，感受到九色的气息，挣扎着想要逃离桎梏。
“当年你入狱的罪名有一项是偷盗神器，但是森好像…与你格外亲近，尤其是今日”。
“森…是它的名字吗？”
长弓身上泛起的点点荧光此刻明亮异常，颤动的越发厉害，棠悦松开它的瞬间，嗖的一声浮现在九色面前。
“森，真好听”。
绕着九色蹦哒几圈，又停留在原地，依依不舍的模样像是生离死别后的重逢，棠悦没有收回它的意思。
两人相顾无言，看着森表演了一会，九色突然开口，“我不能亲眼看你成亲，”又晃了晃手腕的铁锁，
“祝你，万事胜意”。
脑袋里惊雷炸过，棠悦连连后退几步，跌坐在水中，清澈透亮的水此时仿佛附骨之蛆蔓延大片的喜服，往事一些细碎的片段涌上心头。
他听到了遥远的，仿佛来自深海的声音，
“…悦，我们……”
她在朦朦胧胧的说些什么，棠悦听不懂，可是心底里潜意识告诉他说话的那个声音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人。
他要找到她。
棠悦挣扎着翻身，不再无意识的下坠，拼命拨开身旁的海水朝着声源游去。
越来越近了，他知道的，越来越近了。
手臂传来的剧烈疼痛逼得他低头看见青紫的抓痕，但即使这样，他下意识遏制自己不能抽手。
旋即一抬头眼前浮现一张模糊的女孩的脸，是谁？女孩嘴巴张张合合好像在说些什么，说的是什么？
一切都蒙上一层淡淡的薄雾，明明近在咫尺，看不清也听不见。
他拼命想拨开迷雾，还是看不清女孩的脸，一滴泪砸在他的小臂，棠悦突然能听清楚了她说的话。
她说，
“阿悦，我们成亲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