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吟话音未落,便有极快的高跟鞋声从走廊里传来。两人一同转头望去,只见身着洋装,脚踩细长高跟的明媚女子正含笑而来,一路行到二人面前停下,盈盈笑道:“对不住对不住,是我来迟了。”
钟吟连忙起身问好:“玉律学姐。”
冼夫人惊诧道:“你们认识?”
冼玉律道:“这可认识得太久了,小吟是我在圣玛瑞的学妹,而且我们又是同一个专业,都修文学,所以算是我正儿八经的嫡系学妹了。”
钟吟抿唇一笑,两人相携落座。
德高女校是江南第一所女子学堂,前身是由中国首批留学生之一、外务总长盛开所创办的“第高女孰”,后来收归公家名下,并更名为德高女校。江南各路名流巨贾,高官世家的女儿几乎都被送到此处上学,因着门槛高,所以其中鲜少有普通门户的女子,是名副其实的名媛学校。
而与德高女校隔了半座元州城的圣玛瑞大学,则是前几年新办的男女混合制大学,由法国人出资,江南政府主办的一所近代大学。和德高女校不同,这是一所注重学术研究,没有出身地域限制的专业学校,因此这所学校的生源十分广泛,学生的身份涉及各个阶层。然而也正因校风开放,所以被很多思想保守的伐冰之家所看不上,并不乐意将孩子送往这处学习,当然,其中也有一部分是没有因为通过入学考试而被拒之校外的。
冼玉律便是从德高女校转学去圣玛瑞的,并且还是建校后的第一批学生,由她带头,有不少的名媛小姐也都尝试前往这所大学念书,钟吟的闺中密友、霖光银行的千金乐越就是其中之一。
钟吟后来之所以搬来元州,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冲着这所大学来的。更值得一提的是,当初她是以入学测试专业第一的成绩被录取,尤其是古文部分,竟是满分,创下了学校记录,至今无人打破。
冼玉律如数家珍似的,和自己的母亲滔滔不绝地说着钟吟的优秀成绩,诸如上半年的江南国文讲堂,她作为学校代表出场,是全场嘉宾中惟一的一个学生;清明节前夕,英国诗人麦伦访华,她担当随行翻译,跟着访华团走了沿海六大省市;又例如六月份的期末综测她考了九十八分的好成绩,得到了清吟堂公仪先生的大加赞赏。
冼夫人诧异问道:“你是说玉山公仪家的那位公仪鉴?”
冼玉律点头应是:“您也没想到吧,那样一位孤标独步,对溢美之词吝啬得一个字都不愿意说的人,竟连给了钟吟好几声赞。她作文写的极好,老爷子乐得眉毛都要飞起来了。”
清吟堂是文学系院里的一座教学楼,因其外观为仿明清风格的木结构古建筑,四围植有翠竹,后连一方水塘,清幽非常,学子大多早起来此晨读,故取名清吟堂。而公仪鉴是文学院国文系的系主任,自任教以来,一直住在清吟堂的宿舍里,起居工作一应在此,久而久之,就把他原本名号的前缀“玉山”,更改为了清吟堂。
三个人说得久了,便一道儿在窗下的桌前坐下,并叫佣人送来了西式点心和茶,看起来,是要长谈的架势。
三个女人坐在阳光的光影里,兴致勃勃地聊着闲天,而自己的姐姐更是说到脸红脖子粗,眼睛里都发光似的。冼斯年靠在门口,看着这一切,不由地有些怔然。
突然,肩上被人一拍,他侧头一看,是自己的二哥。
冼公明扫了眼室内,问道:“怎么站在这儿不进去?”
他的声音清晰明了地传了进去,引来三个女人的同时转头,冼斯年索性大大方方地走进去。
“她们太能说了,我都不忍心打断。”
冼斯年站到钟吟的身后,手插在裤兜里,看着对面的姐姐,道:“姐,我以前都不知道,你竟然这么能说。前些时候,宋三的电影公司正在筹备一个新闻栏目,正缺一个主持人,早晓得,我就推荐你了,你要是去了,如今肯定是江南第一名嘴。”
冼玉律翻他一眼,啐道:“我看你也不差,怎么不毛遂自荐?”
冼斯年懒洋洋一笑:“我性别不对啊,人家只要女的,不然我就自己上了,这成名的机会哪还能留给你啊。”
冼玉律没好气地转过头去,和冼夫人道:“妈妈,您看他,成天就晓得这么挤兑我,还当着小吟的面,半点面子不给我这个当姐姐的留。”
冼夫人也瞪了眼冼斯年,后者撇撇嘴,并不惧怕的样子。
钟吟本着想要缓和一下的心思,佯作生气道:“学姐不知道,这都不算什么。他平时在家也经常挤兑我,只怕说得比这难听多了,我心里气得要命,但每次都不同他计较。谁要是认真地跟他计较长短,那才是笑话了,有那功夫,还不如去看一部电影呢。”
冼玉律先是一愣,随即大笑起来,一点淑女形象都顾不上了。冼夫人和冼公明也是一样,都一同笑起来。
钟吟不知道他们何故发笑,只觉得十分窘迫疑惑,下意识抬头去看冼斯年,却发现他正一动不动盯着自己,脸上反应淡淡的。见他也不为所动,她便有些急了,伸出手去轻轻拉他的袖子。
冼玉律摇摇头,笑着说:“这么可爱的话,居然是从你的口中说出来的,这可太让人讶异了。你不知道学校里的人都怎么议论你的么?说你是比雪山上未化的冰雪还冷的芙蓉花!都以为你是天性冷淡,跟人说话从不超过三句:一句你好,一句再见,而中间那句话,绝对不超过二十个字。若是被那帮人听见你今日说的这番话,怕不是要惊掉下巴,不知道有多少才俊公子,都要忙不迭地连夜写情书来追求你呢。”
听到这,冼斯年骤然出声,语气硬邦邦的,像是憋了股气一般,冷哼道:“我都不知道,她原来被这么多人眼巴巴盯着呢。说说看,都是谁?”
钟吟的手仍拉着他的袖子,听这一问,一时间松手也不是,不松手也不是。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冼夫人抿了抿嘴,将开怀的笑容化成一个含蓄的弧度,而冼公明则转身走到一株绿植前,唯独冼玉律仍笑意不改,问道:“怎么,你还要把他们一个一个请来喝茶呀?姐姐给你个真诚的建议,不如趁着这几日的热闹劲儿,趁热打铁,直接对外宣布婚讯,这样一来,一劳永逸,永绝后患。”
这下冼斯年没说话了,冼夫人出来打圆场:“急什么?老大你还是一贯的心急火燎,做什么事都是,长这么大个人了,以前因为冲动闯过多少祸,心里没点谱?还不长记性。”
说着她看向小儿子,冼斯年面色已经如常,钟吟也收回了手,脸上安安静静的。
“你们两个现在住在一处么?”
钟吟才惊觉自己刚才嘴上失言,微微咬唇,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冼斯年却想也没想,斩钉截铁地嗯了一声。
良久,冼夫人道:“那真是辛苦吟小姐了。”
冼玉律扑哧一笑,冼公明立在那株川兰前面,也无声地笑着。
这时,管家站在门口敲了敲,恭敬道:“大帅回来了,说夫人小姐少爷们可以去餐厅了。”
众人都起身往门口去,冼夫人和两个公子走在前头,冼玉律有意拉着钟吟走在最后面,她贴近钟吟的耳朵,悄悄道:“揆周的脾气没几个人受得了,眼下你才只是浅尝而已,以后有你受的了。不然你以为,那么大个公馆,为何只有薛妈一个人伺候?”
说完,她抛给钟吟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踩着高跟鞋追上他们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