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斯年似是一怔,过后又颇老神在在地沉吟了片刻,问道:“你是这么觉得的?”
钟吟以为他算是默认了,便冷笑道:“不然呢,宿敌的后代,难道你还指望着他们生出相惜之情么?”
“为什么不可以?”
“冼斯年,你看看清楚我的样子。”钟吟盯着他的眼,一字一顿道:“你要时刻记得我的姓氏,我的身世。倘若我们真的在一起了,日后每每面对我的时候,你难道不会想起那个傍晚么?”
“不会。”
“我会。”
冼斯年脸上原本一向坚毅的神情,在这一刻才真正破碎。他似是不忍,将头垂下去,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
“我没想过杀你。”
“可你的手里,曾经握过那把杀了我父母至亲的枪。”
冼斯年以前从来不觉得,原来言语也可以这么伤人,就这么短短的只字片语,竟比子弹穿膛更致命。他呼吸窒了窒,子弹穿心的滋味他尚未亲尝,但他想,大概比不上这几句话。
说自己喜欢她到非她不可么,倒也说不上,但这确实教他难过了,平生头一遭,这样失落,这约莫是被人推拒千里以外的挫败。
他生来冠着冼氏,是人们口中常说的,含着金钥匙降生的富贵公子哥,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元州城里的纨绔们俱以他马首是瞻。尔后十七岁进入云南讲武堂,经过层层遴选,最终作为有史以来年龄最小的学员,被选进素有“军校尖锋”之称的步兵科丙班。旁人学一年,他们却要苦学三年,这三年间披星戴月,早起晚眠,日日都有大量的教范演练,对于正在长身体的他,俨然是超负荷的工作量。然而他却半句微词也无,凭着一股子钻劲儿,愣是一口气扛到底。更是在第三年干海子野外演练的终期考核中,成为唯一一个幸存到最后的学员,被授予五角金星,破格以上士军衔毕业。
他当时的直系上级官佐,上将陈月升曾说过,这小子有股天生的狠劲儿,来日若非心狠手辣的奸佞,就是沥胆堕肝的至忠之臣。
此后他的名号始被外界所晓,回到元州后直接进入元军的先锋营,由于出色的能力素养,指挥才能,他在军中迅速积累起人心,军衔官阶更是连年晋升,至今业已是元军的少首正参领。
那时民间多流传着这么一句话:元州少将军的名号,比之那劳什子传国玉玺、统军虎符都好使。
优越的家世,出众的能力,使他成为江南六省威名赫赫的人物,人多趋之若鹜。仿佛他这一双手,堪可囊尽天下所欲之事物。
当然,也包括眼前的人。
可直到此时,他才猛然发觉,自己快要握不住她了。
除了这只被他死命攥住的手,此外有关她的一切,似乎都在渐渐从他身边退离,愈来愈远。
他埋着头,似是承受不住一般,将另一只手微微竖起。过了少顷,他慢慢开口道:“回老宅的那天,我爹把我叫到楼上书房,询问我你的身份。我如实相告了,他听完后,当即只说了一句话,骂我是个疯子。”
“在回程的车上,你同我说你病好了,我立刻就听明白了,脚下没收住,车子一下子就冲了出去。那时候我寻思着,我对你称不上喜欢,顶多算是个新鲜,指不定过个两三日,你在我这儿就一无是处了。所以当时我就想,放了你算了,没意思。”
“后来我送你回去,看着你走进公馆,我却一点想离开的想法都没有,盯着你们家的那扇门,发了半天呆。后来在车里找了一圈,摸到一包烟,我有半年没碰过这东西了,但我那天晚上,还是都抽完了,就在你家外面。”
钟吟默默地听着,眼中一派波澜无惊,浑身除了那只被他握住的手以外,好似全都麻木了。蓦地,她隐约察觉,手背似有润泽触感。
冼斯年没抬头,声音有些闷,他继续道:“后来我带兵上前线,军中的日子向来不好过,那一阵更是,连吃饭喝水睡觉的工夫都得靠挤,自然我也没心思想你了。可就在我们把邵安全逼退回重瞳关以北的那天,项勣一个电话拨过来,说你出事了。那时候我什么也没想,随便找了辆车就掉头往元州开,路上遇到急弯,牵动了旧伤,众人都以为我会回家,可谁也没料到我直接跑来了医院。”
“项勣说我刚到你病房门口,就一头栽了,晕得不省人事。直到你到我房中来的那天上午,我才刚醒过来。这一层楼被我包下来了,这么大的动作,当然不是为了隐蔽我的行踪,是因为要护住你。”
钟吟照旧不为所动,嘴角扯了扯,化成一个讥讽的笑,冷冷道:“除了你,还会有谁想取我性命?”
冼斯年道:“我没有。”然后他抬起头,眼角仿佛有水泽的痕迹,语气里含混着些微痛楚,“或许我爹说的对,我确然是疯了。我是疯魔了,才会喜欢上你。”
“这些话,你拿去诓骗别人还可以。”钟吟眼底如处冰窖,看得冼斯年生出一股寒意,只听她继续说道:“骗一个棋子,有什么意思。”
冼斯年闭了闭眼,道:“傅茗是我爹身边资历最深的人,从前元军还是个地区军,落在江南诸省之中,没甚么起眼的。可他和我爹愣是一步一步将其他五省全部收并,这才有如今所说的元军治六省的局面。”
“那这么说来,他不该是你们元军除了你爹以外的二号人物、是你该毕恭毕敬孝敬的长辈么?这样的功勋元老,你也要除去,想是过河拆桥,没人比你更拿手。”
冼斯年道:“可他心不在元军,他如今大权在握,就等着我爹式微退位,他好趁机拥兵自处。”
“你们之间的斗争,将我牵扯进去做什么?”
“他如今已有动作,只怕预备要拿我身边人开刀,家里人自有我爹的手下护持,惟一让我放心不下的,是你。我唯有让他看得明白,有所忌惮,他才不敢轻易动你。”
冼斯年抬起她的手,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手腕,问道:“那串菩提子呢?”
“扔了。”
冼斯年展眼扫了一圈,俯身过去,从小案上将菩提子拿过来,又重新套在她的手腕上:“我是为你好,这串菩提子是我的信物,元军上下俱知,见它即见我。我不能时时在你身边,难免有顾及不到的时候,万一你有危险,它能救你性命。”
钟吟蹙眉道:“不劳您破费,我明日就出城离开这里。”
冼斯年道:“不行,你不能出城,我怕我护不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