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吟笑意不改,回道:“不敢当,在傅先生跟前哪敢托大称名,您抬举我了。”
说罢,她瞥了一眼冼斯年,见他正跷着腿懒洋洋地靠着沙发,眼皮稍稍低垂,像是在想什么。
傅茗将手里的核桃盘了两下,问道:“吟小姐知道傅某?”
自从她开口后,傅茗和冼斯年两人的视线便再没有有过交集,冼斯年只一味地低眼不语,而傅茗则一直瞧着钟吟,仿佛当真很乐意与她交谈。可钟吟却察觉出一丝怪异,只觉两人的气场相当,这分明是一场他二人之间的较劲与博弈,却偏要教她中途入局——她又看了看冼斯年,眉骨微微一塌,这算是把她当作棋子了。
钟吟将目光重新投向傅茗。
既然业已作了棋子,那也该有个棋子的模样,中途拆台的事情,她一向做不来。
“揆周有时在书房讲电话,无意间也教我听见过一两回您的名号,我虽不通军政事务,却也知晓您是个厉害人物。”
揆周一词刚出,傅茗手上的动作便稍微滞了一下,瞟了眼桌上的茶水,再抬眼时,正好和冼斯年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看来,吟小姐和少将军确如外界所传,感情甚笃。”
“原本叫你来,就是想让你瞧瞧有没有爱吃的,看来你是一样也没瞧上,得了。”
冼斯年这时直起身,拉过钟吟的手,将自己腕上的一串金刚菩提子,直接渡到她手腕上,又俯身在她耳鬓轻轻印了印。钟吟只觉耳边生了火似的,掌心都渗出薄薄的一层汗。
“回去吧,我跟傅先生谈完公事,就过去陪你。”
他用力握了握掌中白皙柔软的手,末了往她沁出汗意的掌心一拍,眉眼犹带着笑望向她。
钟吟垂了垂眼眸,将手轻轻抽出来,若无其事地站起来,对着傅茗欠了欠身,“那我就先告辞了。”
傅茗点点头,道:“吟小姐请自便。”
钟吟替他们掩上房门的那一刻,抬眼最后望了望沙发上的冼斯年,他正低头啜着茶,白雾几缕,悠悠地笼在他的眼帘之前。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对着窗在床边坐下,将右手迎着日光高高抬起,指尖在那串菩提子上轻轻拨弄着,粒粒均是六瓣,光滑油润,纹理细腻,如斯成色打眼看去,便知是一等一的名贵品种。她又数了一道,拢共十二粒,按佛家的道理,这正好暗合了十二缘起,所谓世间之事多为因缘而起,到头来又俱为因缘而灭。
颠倒当知,一切众生,不能见于十二因缘,是故轮转生死苦趣。
她叹了声气,将手垂下去,身前的玻璃上映着自己的影子,她就那样定定地瞧着,仿佛在看一个不相熟的人。半晌,她起身走到小案前,上午练字时还未及收拾,此刻宣纸仍铺开未动,又将砚台从匣中取出,磨了几圈,擎笔在纸上写下: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她从三岁起,即跟随名家习书法,偏爱临《古名姬帖》,一手簪花小楷写得行云流水,颇得卫夫人几分真传。
末了她褪下那串菩提子,压在纸面一角,随后只觉得通身疲倦,便径直回到床上躺下。再醒来时,不知何时被拉上的窗帘透出赤紫色的光晕,其后大概是霞光万丈,似锦蒙眬。她蓦地感受左手有些异样,偏头去看,只见冼斯年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半个身子趴在床上,头埋在她手边睡着了,而手里却紧紧握着她的左手。
钟吟端的怔住了,一呼一吸也无意识地放轻。她虽看不见他的正脸,不知他此刻神情,但通过他绵长均匀的吐息,便可知道他睡得很稳实,很安心。上一次见他这个样子,依稀是她还住在越溪公馆的那个时候,一转眼竟也过了大半月了。
中午那会儿往他房里去,推门见他正在用饭,然而整个白瓷碗里,他只动了一点米饭,而桌上的菜品也大多保持着原样。见她来了,他便撂下筷子,她离去后,大概也没再进过一口饭食。
回到元州犹是这副情形,那么之前在前线,又怎会吃得好睡得好?
钟吟转头去望窗户那一侧淡淡的光晕,愈绚丽的丹霞,便愈加会使她记起从前,那些场景如同老熟客,总会时常光临她的梦境,好教她能刻骨铭心一辈子。然而今天,她却好似并没有做梦——
她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果然。难道真的只有在他身边,她才能得以安眠么?
这太荒唐,他们天生就不该是可以同床共寝的人。
她看着冼斯年的后脑,心里轻轻地发问,你也是这样么?
仿佛是她心底的这一问,唤醒了安睡的冼斯年,他突然的抬首,钟吟甚至来不及敛起悲恸的眼神。
他们的目光就这样在一段沉默中,猝不及防地相遇了。
时间像是在那一霎,倒溯回宋府初见的那个夜晚。恢弘富丽的宴会厅内,头顶是德国产的彩绘玻璃天窗,其上仿佛正盛开着一朵被橄榄枝环绕的玫瑰花,灯池中的明光从四面涌来,落在剔透的玻璃上,苕叶浮雕的金箔上,也落在每一个来客的脸庞上,将他们的笑意都变得朦胧依稀,让人看不清真心抑或假意。然而就是隔着这样的一派觥筹交错,歌舞升平,两人却一眼相望。
彼时她落荒而逃,他则将她的惶恐尽收眼底,然后放下高脚杯,摒开耳边的所有溢美之词,独自穿过人群,循着她的跫音而去。
但是这一回,他不想再让她逃一次。
“你怎么这样看着我?”
钟吟移开目光,想把手挣脱出来,然而他却愈加用力,她奈何不得,只好放弃了挣扎。良久,她平静地开口道:“你当真不知道为何么?你知道的。”
冼斯年没说话,钟吟便继续说道:“怕不止如此,你还知道我是谁,知道我出生在江枫官邸,长在应军统治时期的江北应州城,知道我的父亲是前应州总兵钟犀从,也是……你们元军的手下败将。”
她眼中蓄满了泪,却拼了命地将它们都憋在眼眶里,执拗地一滴都不允许落下来,红着一双眼盯着他。
“我是钟家最后一支血脉,所以呢,你也想杀了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