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未曾回过家,这些时日一直住在医院,大约因着冼斯年的缘故,虽没有共处一室,但心知他人在隔壁,于是心里也安适很多。因而夜里十之八九都能安稳入睡,日渐久了,便也养成了十分轨律的作息。所以眼下,西洋钟的时针刚刚指向九点,钟吟便有些渴睡了。
由紫荆服侍着洗漱完,换了睡裙,钟吟躺到卧室的床上,异常柔软的床垫被褥,倒教她蓦地有些不适应了,睡意也骤然被驱除了泰半。她望着床帏的帐顶,躺在床上兀自发了会儿怔,见左右等不来睡意,便信手拿起床头的《福星》杂志。其实这业已不是最新的一期,是之前搁进来,仆人忘了更新的遗留物。
草草翻看了几页,并没有甚么可教她眼神留恋的信息,反而是其中一则巧格力的广告,倒教她停了下来。于是她便记起了昨儿在医院收拾行装的时候,冼斯年派项勣送来了几条比利时产的巧格力,据说是最醇正的口味。
钟吟坐起身,揿了揿壁上的铃,紫荆便立时上来了。听完吩咐,则下楼去冰柜里取巧格力,她上来的时候,手里端着的托盘中,还另外盛了一盏杏仁乳炖燕窝,一并放在床头几案上。
紫荆道:“往常没甚么空闲工夫,您住院以后,倒是腾出来大把时间。知道小姐您素来入睡难,所以我特意去城西的鏖司坊学了一手,听人说这很是助眠,您试试吧。”
自打钟吟出事入院后,管家和紫荆对她的事务,一应俱是上心的不得了,而从前因着日日平淡度过,便也体味不见这主仆情浓。是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不外如是了。
钟吟颇为感激地投去一望,道:“你有心了,辛苦。早些去歇着吧,这些东西搁到明早拾掇也使得。”
紫荆一笑,便退了出去,替她掩上门离开了。
钟吟尝了一口燕窝,觉得手艺十分精益,像是学到了真章儿的。然而她却叹口气,心说这入睡难乃是心病,寻常的事物并不能起到甚么效用。她放下银制的汤匙,转手掰下一角巧格力——这条巧格力颜色颇深,几欲成了黑色,长条上被划分成了均匀的四块,每一块的正中央都刻了slogan(标语)。
因着颜色深,钟吟遂有些顾忌,放到鼻下闻了闻,确是很醇厚的香气,于是便放心地咬下一口。
这一口,却完全颠覆了她对巧格力的认知。惯常来讲,巧格力向来是甜品中的“经典曲目”,香浓甜蜜,搭配任意一种点心都显得恰如其分。谁知入口并不是寻常的香甜细腻,反而是略微有一些涩哑,甚至有些苦,辨不出这其中到底还有没有甜味,让人不禁疑惑,这巧格力究竟是不是甜的。
钟吟抿了抿嘴,纵然觉着唇齿生出一点醇雅端厚的可可香,然而舌尖还是发苦得很。她端过燕窝,饮了一大口,压了压这一腔苦味,同时也感激起紫荆的好心与伶俐来了。
忽然,纱帘笼罩的窗户外掠过一阵黑影,钟吟的余光瞥见了这一瞬,手上猛然一颤,汤匙在碗壁磕出清脆一响。
她放下碗盏,下意识地摸出枕头下面的菩提子,圈在手上,而后掀开被褥,赤脚踩在地毯上,屏住呼吸,一步一步朝窗前挪去。她身体贴着墙壁,一手轻轻地挑起一角纱帘,另一只手则紧紧握住那串菩提子。
正当她将帘子掀起一点,视线还未完全清明时,自窗外遽然投来一簇极亮的光束,迫得她往后退了两步,随后她飞快地掀开纱帘,立在窗前张望。只见白日里停在丛木一侧的汽车亮起了大灯,正明晃晃地往这边照过来,一派光晕里,除却漫天飞舞的尘埃以外,其余的她什么也看不见。
这时,凭空响起了车门被撞上的一声,随即一个语调颇轻快的男声说道:“这儿怎么还有野猫出没?”
另一个声音则稍显沉稳:“你可得看清楚了,别是公馆里家养的小宠,到时候,你可开罪不起。”
随即一阵草木窸窣的声音传上楼来,钟吟估摸着方位,应是墙根底下的那方蔷薇花丛,大约是两个人潜到花丛里去追寻那野猫的踪迹了。
不多时,窸窣声消失了,那束车光也骤然熄灭。
钟吟的视线在黑暗中扫了一圈,然后阖上了窗,将纱帘拉得更为严密些,最后坐回到床上。
她低头凝视着手掌中的这串菩提子,指尖无意识地拨过一圈,屋内陷入了长久的静谧。就这样坐了片刻,她的睡意便如潮汹涌而来,忍不住打了个呵欠,钻进床褥间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钟吟醒得很早,睁开眼后的头一件事,便是起床走到窗前张望。楼下的草坪是甫才喷过水的,晨间的日光下十分晶莹闪亮,就连那丛蔷薇花,也娇丽得照旧。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股安详的气息,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她转身走到床边,揿铃唤来管家,吩咐他到楼下的花坛和蔷薇花丛这两处,好生检查清理一番。
管家领命去后,钟吟净了面出来,刚走出盥洗室,即见管家匆匆上楼来,手里还捧着一方月白色的方帕子。
待走近了一看,原来那帕子中间,竟藏着一柄带锈的短刀。
钟吟看了眼管家,后者会意答道:“这是刚刚在花坛里找见的。”
钟吟压下心头的波动,道:“刀已经生了锈,看来放了有一段时日了。”
管家面色肃然,急忙否认道:“不会的,小姐,因为时下溽暑难耐,之前有许多花根都濡烂了,所以前天就叫了花匠来翻新过一回,可那会儿花坛里什么都没有。”
钟吟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说,这东西,是昨晚才出现的?”
管家道:“恐怕是的。”
钟吟的目光微微一偏,不动声色地扫向那扇清早才刚刚打开的窗户,脑海中回顾了一遍昨晚的情形,只觉事情果然没那么简单。于是又问道:“昨晚你可听见些什么动静了?”
还未及管家应话,紫荆却在卧室前叩了叩门,道:“小姐,有个电话找您,那头自称是傅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