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半个小时了,欧麦尔穿着鸭脚板、戴着潜泳镜就那么游着,头也不抬,丝毫不马虎地顺着泳道,脚击水的声音完美同步。池边上的安娜暗自寻思着:他怎么能独自一个人在泳池中游那么长。
“欧米!”她喊他的名字。趁他暂停的时候,她给他做手势,告诉他已经五点了,该从水里面出来了。
他一脸惊讶,爽快地听从了。她帮他擦干身子,还帮他脱掉泳衣。摸到他那毛茸茸的皮肤下面的骨骼时,她有点感动。
但是她无权拥抱他。
“在游泳池里这是禁止的。”他一脸严肃地告诉她。
又是一个她不知道的规定,她解释道,然后叮嘱他赶紧套上衣服,因为他们还要去购物。他们得去马克特街给他买乐谱,拿回他的网球拍,去一趟面包店和食品店,还有其他诸如此类的事情。
一上路,他当然就开始抱怨自己太累了,在她后面故意拖着两条腿甩着脚走路,以表达自己的不满。不管她怎样说,他还是不停地哼哼唧唧。她告诉他至少小时候带他散步还是一种幸福:他总是笑眯眯的,不停地在童车里看着人和物,大眼睛明亮有神,好像整个世界都让他惊讶一样。
“不要再跟我重复这个故事,我已经不是三岁孩子了,我都要十岁啦。”一只手搭在眼前,他看着她,有点怒气冲冲地提醒她。当她看到他这样的时候——金黄的发缕,长长的腿,还有快要进入青春期的那种拿腔作势——觉得他简直漂亮得让人心碎。她特别想给他拍照。然而与此同时,隔三岔五他又是那么地让人灰心,让人失望。两分钟后,在布鲁曼兰坡道上,他已经开始哭喊着求饶了,一边又当众威胁她:如果再不叫个出租车,他就直接坐地上。
“星期六,咱们回来的时候就叫出租,我答应你。我会预定凯姆先生的出租车。”
“凯姆先生的出租车?”他重复了一遍,很怕她又是撒谎。
哪里也看不到有出租车,最后他只能接受上电车了。
接下来到家之后他假装了两三个小时的安静无事,晚饭时候终于不再老实了。一脸受害人的表情跟她说自己不能洗澡了,因为腿太僵硬了。
“而且,我得提醒你,我在游泳池那里洗过淋浴了。”
又是一套老把戏。况且,昨天晚上他也没有洗澡。他当然是想利用父亲不在的机会来折腾她,还想看看到底自己能折腾到哪种地步。安娜的反应也很小心,几乎是很平静,因为她完全知道他有本事搞个大动静,推翻椅子之类的。她只是嘱咐他双腿僵硬就慢点去拿睡衣,然后再去浴室——如果他不想自找麻烦的话。由于他一直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她就一把抓住他半边身子拖着他走——走的时候尽量避免被他踢到——一直走到楼上。
一旦关上门之后,她就懒得再知道他洗澡时到底在干什么了。她猜他一定会哭得热泪滚滚。科林医生当然可以将孩子的这种反抗习惯视为“寻求抚爱”,但是当她不情愿地反驳孩子,或者是强制性要求他做什么的时候,谁也无法阻止她想:这是一种令人不安的行为,意味着他与别人将相处不好,尤其是跟女人。
因为她自己就是一个被优先选择的试验品。当他父亲用那种军事化强硬手段来负责这些事情的时候,欧麦尔只有十分钟的时间来应对,然后就是上床睡觉、擦干眼泪。之后就是火消了,一片寂静。她刚刚就是将这些话原封不变地告诉了他。不过,没有什么效果,只是他喊得、哭得更厉害了。
她禁止自己走入他房间,一动不动。于是他突然停了下来,不再哭喊,而是改成像小狗一样轻声乱叫,脑袋还藏在枕头下。一直哼哼唧唧到她再也受不了、最终让步为止。
都两三个月了,安娜几乎每隔一晚就要守在他床脚,跟他一起读那些他已经读了上百遍的故事,一直到他安睡为止。全是因为他的焦虑和恐黑症。如果不是恐黑症的话,也许是其他什么东西。一进入他的房间,安娜立刻能够认出来他的汗味,一种由于恐惧而发出的汗液的味道。但是到底是害怕什么呢?
“欧米,我的大宝贝,你可不能这样啊。这可不行。让我来睡在你旁边吧。”她一边说着,一边爬上他的床。
他什么都没有回答。实际上,她已经后悔了有一会儿了,觉得自己不该这样发脾气,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弥补。于是不再坚持了,知道不管怎样自己也是合不上眼,安娜小心翼翼地钻进他的被窝,紧挨着他躺下。他一直什么都不说。她轻轻地、缓缓地抚摸着他那样倔强的小脸儿,直到他那泪水模糊的双眼闪出一点认可、感激的神色来。
“你不想咱们像以前那样一起唱吗?”她问他,因为她很喜欢听他们的嗓音合在一起时的声音。
“唱什么呢?”
“那,马上你就听出来旋律了:太阳约好了月亮,”她开始唱道,“但是月亮没有来……来啊,唱嘛……世界上每个人都为了另一个……”
“做的都一样多。”他接着唱,但是声音还有点微微颤抖。
“月亮来了,月亮来了……”
“但是太阳看不到她……”
“要想看到她,就得等到晚上……”
“就得等到晚上,但是太阳不知道……”
“好,现在,两个人一起唱,亲爱的宝贝:太阳约好了月亮,但是月亮没有来……”
“太——好了!”她最后抱着他,夸他唱得好。
然后房间里就什么都听不到了,唯有风吹着百叶窗的声音。欧麦尔蜷成团睡在她身边,一只手搭在她的肚子上,而她,尽量调整呼吸,将两个人心跳的节奏调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