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她一点都没有认出他的嗓音:她已经几年没有听过这嗓音了。后来,集中注意力,她才分辨出来那急促的吐字习惯还有他那吞音的方式。这种吐字习惯和吞音方式有时会让他的话很费解。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他居然想起了我。”她重复说着这句话,一边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踱来踱去(欧米去学校了,阿诺在比利时忙事情)。窗户已经打开,对面的房子里面传来两个工人忙碌的说话声。他们工作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冷静,动作缓慢而恰到好处。她觉得这些动作神奇地具有安抚的作用。要是她能有他们那么冷静就好了。
她无时无刻不在想那个男孩,哪怕是结婚以后。天空,季节,将回忆源源不断地交还给她,让她老想出发去找他,或者是给他父母写信。当然,她将这个想法一直压藏在心底,直到她冷静下来,并决定放手,任由他待在所在的地方。
大概六七年前,有一次她竟然偶遇到一个蒙田中学的女同学,对方告诉她雷米已经离开了法国了。他去拍有关危地马拉还是尼加拉瓜——反正是一个中美国家——的革命运动的电影,但是被抢走了所有的东西。
“梅泽尔·雷米。”她问对方,阿尔萨斯地区的习惯是先说姓,再说名字。就像名字可有可无似的。
“绝对的,梅泽尔·雷米。”对方肯定地回答说,在思考了一会儿后几乎肯定这个人是去了尼加拉瓜。不管怎么样,对她来说这也太远了,都没有去赶上他的想法。她自然不会怀疑:他总有一天会来找她。
她回忆起他第一次出现时候的样子,仿佛脚踏祥云一样——这就是她对他的第一印象。那时候他正在高中旁边一家咖啡店的后厅里高谈阔论。说话的声音很大,带着一种毕业班学生的权威口吻,而且显得特别赶时间(这可不是他的错,应该是标致公司工人的罢工问题)。
直到那时,她差不多觉得大部分男孩就是来校门口等女孩的,互相傻呵呵地吹捧,提些不着边际的想法——说过来提过去的无非是些老调重弹。他们不是发育太晚,就是性欲太旺,可是他很明显与众不同。
当他们开始成双入对,在附近——哈德河边或者卢特巴什森林一块散步的时候,她发现:他居然知道所有树木和鸟类的名字,原来大部分的度假时间都是在叔叔的农场。从很小的时候他就会掏喜鹊,驯乌鸦,甚至还教会一只八哥说出“情报员[6]”的名字(尽管她自己从来没有听到那只八哥说过)。
不谈这些的时候,梅泽尔·雷米常常挂在嘴边的就是列宁的名字,还幻想着有朝一日去苏联工作,住集体农庄……她呢,刚刚离开私立学校进入公立高中就又听这些复杂难懂的政治问题,一切都是云里雾里的。
几周来,她都得徘徊在“原罪”和阶级斗争之间的一座小拱桥上。很明显,完全没有必要让他在某方面失望。
一听到有人按门铃,安娜就想是不是欧麦尔带着索尼娅一起回来了,然而是水务公司工作人员——在找施特赖特夫人家。“我觉得应该是小路那头的第五或者第六家。”她跟对方说——有个人说说话还是挺开心的,下午的博特明根可是见不到人的。
回到雷米身上来。他比她大两岁,还是毕业班的学生。在爱情方面,他们两个的本质是一样的,彼此都不成熟。在城中,他们肩并肩地走路,手都不拉,怕撞见高中认识的人,聊很多的政治(他刚加入共青团),几乎从来不谈他们的学业,至于父母就谈得更少了。
雷米那明亮有神的眼睛,深色的鬈发宛如就在眼前,个头只比她高一点。每次到了说再见的时候——因为他家有人在等他,她也迟到了——他都有办法抓住她的双手,就那么盯着她看,久久地看着。而她总是任由他那样做,享受着他那赤裸裸的目光。
圣诞节假期的一天,他们在巴勒动物园逛了一下午。临走的时候,他紧紧地抱住她,一直不放手——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做,就连栅栏后面的动物都屏住了呼吸。
想起来,那时最让人吃惊的事情是:都过了五六个月,他们还一直是那么单纯天真。然而他们几乎每天都要见面、拥抱,躲着别人散步,每周六去看电影,看上去他们从未有过睡在一起的想法。要知道如果想的话,这事再简单不过了。
最后,到了第三季度的时候,该来的终于来了。就像他们不能再后退了一样,那个决定早已成型,不需要任何借口。
安娜陷入幻想——她正在三步并做两步地快速爬台阶,内心是那么敏锐又单纯。这种敏锐和单纯那时从未离开过她。之前她还从未来过他家。他们在床上一待就是几个小时,赤裸着,缠绕着,肌肤相亲,口唇相对,探寻着那消逝的快感。
雷米也许不是一个有经验的恋人或者让人着迷的情人,像她幻想的那样(可是她这样幻想过吗?),只是可爱和温柔罢了。还有就是他的吻在她的记忆中总是比后来的那些要鲜明。
不过,这种美满的感受,几乎是极致之恋——让陷入其中的她醉心于浪漫不可自拔,逐渐远离了高中学业,远离了课桌上的写作。她真的不明白为什么还要必须做那些努力,接受那么多的剥夺,她已经拥有了一切嘛。
也许她真的是那样想的,安娜禁不住地微笑,这些想法离今天的她是那么遥远,是那么不重要。
无论如何,一向浪漫的她现在知道自己的“维特”活着回国了。他定居在了孚日山脉中的一个小城中,跟妻子和女儿住一起,希望什么时候能邀请她过去。看起来短信的末尾他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她有充足的时间好好思考下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