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厦高处,第十二层,欧麦尔在等电梯时感到一阵心烦——大部分同事都已经走了——一天又无声无息地过去,与往常一样,了无痕迹……所有工作时间中的每一个小时也无非如此。
脸贴在窗玻璃上,他茫然地看着天空,看着落日西沉。完全是出于偶然,不知道为什么希碧儿·芒加尼出现在他思维的另一个屏幕上,与风景融为一体。这一幕在脑海中出现了不过几秒,他却一直被吸引着。
也许还是第一次,他隐约感到这个女人给自己的印象是多么深,自己突然对她有多么想念。然而,最近一次见她已经差不多过去十几天了。
过了一会儿,欧麦尔走向地铁站,决定取消与达蒙的那局网球——希碧儿的出现似乎改变了他生活中一些事情的优先次序。他决定周六去找她,好在有十五点十分的火车。他太需要跟她聊天,太需要她的温柔和她那种有调节性的影响。
不过同时,欧麦尔已经足够习惯监管自己的情感,以免惊讶于自己怎会如此就被新的人与事影响到。要知道,自己见人家不过才两次,而他们之间还没有发生任何大不了的事情。哪怕是出于最好的意愿,他实际上也还是无法建立起最微小的因果关系,关于他自己的感情——这种突然系于希碧儿身上的依赖——和任何什么事情的因果关系。如果有,这事情一定是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了。
同时,外面,夜幕已经笼罩了街道。楼房中已经变得漆黑,打开的窗户也不过是在呼吸着黑暗。风是温热的,几对夫妻站在人行道上静静地等待出租车。欧麦尔此时觉得自己上一辆出租车是那么轻而易举。然而他记得很清楚自己还有东西要买,不过,还是更想立刻停止一切活动,回家。因为他害怕心中的那股激情马上消失,就跟突然来临一样。
他住在宝乐街的一幢旧楼里,离斯特拉斯堡-圣-德尼火车站不远,因为他刚到巴黎就被这片街区,以及街区上形形色色的人群给温柔地迷住了。他喜欢从厨房的窗户往外探一点身子,观察那些树木的枝叶,还有大街上明亮的露天茶座,但是今晚他可不会在那里耽误时间。
他心满意足地点了一根烟,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但是走得很慢,还很小心,就像一个人正在努力控制自己的快乐。
欧麦尔实际上在思忖着自己结识这个女人的机会——她人生当中的诸事不幸与自己有得一比(尤其是在这样的事情上),因为毕竟还要认识到:他们的相遇是那么的偶然,她的境况是那么的特别,发生什么事情的可能性原则上是那么微不足道。
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抽了一会儿烟之后,他突然开始重复她的全名:希碧儿·芒加尼。因为这样很让他着迷,所以就不厌其烦地在脑海中一遍遍地过这个名字,名字中的三个清晰的元音似乎就像珍珠一样可以串起来[1]。
欧麦尔知道自己很容易被感动,而且经常为了高估别人而贬低自己,但是在希碧儿这件事上,尽管还不怎么了解对方,他确信自己虽然如此欣赏对方,但也并没有什么夸张,也没有丧失分寸。他一经认识对方便立刻感觉到这是一个弥足珍贵的人。她身上的那种平衡感,那种精神力量,应该会让所有认识她的人羡慕不已,而这些也许是源于幸福的童年和早熟的思维训练。
与希碧儿的那次谈话,让他很受打击。对于谈话的主题——他在与艾玛关系上的失败,希碧儿显得那么宽宏大量,自己却是那么怨天尤人——他非常后悔自己在她面前的失态,显得自己那么卑下。然而她并没有给他“上课”,也没有去增加他的负疚感,好像她的优越完全是无私的,而且她并不想从中得到什么权威。
有两种可能性——欧麦尔想,从道德水平讲——要么是他的水平太低,要么就是她真的比一般人要坚强太多,太多。纯粹出于假设的话,与她的相识是生活的赠予,但是赠予了什么呢?他又一无所知。他所知道的一切就是:自己不得不接受。
他起身去厨房,在水龙头上接了杯水喝。走过去时看到了对面正在修的两栋楼,工程用的篷布随风而起,像波浪一样。其他楼房里发亮的窗户则一个接一个的就像电影里的每一帧图片。然后他熄了灯,爬上床,直到触到枕头。
欧麦尔发现自己的激动和遐想让他根本闭不上眼睛,以至于来来回回地看每个小时夜色的不同。由于习惯性的悲观,他早忘了失眠并不总是让人恼火。有的失眠是因为开心,激动不已也会让人睡不着觉——就像阅读或者待在屏幕前一样。可以为他辩解的是:这样的开心——既能想到,又能感受到——对他来说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遇到过了。
在这种奇异的清醒状态中,为了平静下来,他开始详细梳理自己对希碧儿各种不同的感觉。他得承认:自己对希碧儿的感觉除了友谊、欣赏,甚至是吸引之外——一时更倾向于不把这些分清楚(他觉得自己在逐项打钩),更多的是一种强烈的感激之情。尤其是感激对方将他从这种耻辱与怨恨状态中摆脱出来。每次回忆起与艾玛努埃尔在一起时的精神崩溃,他都会感受到耻辱和怨恨。
值得说的是,她将欧麦尔的幸福置于自己的保护下,无论如何都值得向他说清楚:他的这些愤怒反应并没有罪。无论是从艾玛努埃尔那边来看,还是从他的角度来看,他都没有做过任何的可耻行为。这是一个巨大的误解。他完全可以平静地生活。
尽管不是非常相信,欧麦尔还是觉得这一切看上去挺美。
由于一直睡不着,他就继续想来想去。希碧儿的优点与德行不仅他不具有,他身边可接触到的大部分人也都不具备。尽管他不大相信那些过于高深的词汇,但最终找到的一个词还是“良善”。
在其他人那里或多或少当然可以遇到“和蔼”“忠诚”“乐于助人”,但是从未遇到“良善”。单纯的良善——这个词似乎早就从他的词典中消失了。
他意识到对于这些思考还是有一个结论的,那就是:如果他想发展一下他们之间的关系(他自然不会有其他向往),有一天能够与她平等地站在一起,那么,他就必须提高自己的宽容度。
欧麦尔觉得要么这样,要么什么都没有。他就是这样的人,已经开始担心某种关系的最后结局——尽管这种关系几乎还没有开始。
不过,当他头枕着双手在床上细细思考,脑海里满是这个出类拔萃的女人时,睡意开始在大脑皮层悄悄蔓延,直至消灭了他思维中所有的活动。已经快三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