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前。
剧烈的冷风自耳旁极速掠过,江某人静静享受下坠的过程,四下打量着未曾见过的环境。
上次是生死关头,脑海里只剩下本能,这次倒是能好好看看。
陨神涯位于百里玄域中央偏上的位置,属于已探明的部分,因凶名远播而人迹罕至,再加周围地域都没什么油水可捞,一年到头不见有人来。
由于地形的低平,陨神涯看起来就像矗立在平地上的高塔,从远处看只会觉得是一座孤峰。
只有下落中的江小七才知道,一旦抵达某种高度,外界一切皆不可视,仿佛包裹于浓雾之中,没有时间、距离的概念,只有一如既往的寒冷。
什么也看不见,眼眸中仅剩下灰蒙蒙的颜色,仿若置身虚空。
江小七搓了搓手臂上渐起的冰层,淡定喊了句:
“小琥。”
没有得到回应。
“狗子,我劝你善良,不然回去你肯定没有好果汁吃。”
江某人有一点点慌了,到处张望着,在看到上方扑棱着小耳朵靠近的冰蓝色小狗时,神色稍缓。
“汪!”
小琥得意地围着他飞一圈,刚想咬住他的后领。
唰!
江小七视线一阵恍惚,再次凝神时,小琥又不见了。
“还玩是吧?”
他骂了一声,以为是狗子玩心又起,细看之下立刻有些毛骨悚然。
这里已经不是刚刚那个位置了,浓雾不知不觉散去,他能看清东西了。
眼前的狰狞石壁上挂满大大小小的骸骨,不时能看到碎裂的兵器、宝器、储物戒散落在那些地方。
随着他的到来,石壁上盘踞的那些造型诡异的莫名生物慢慢睁开了眼睛,似有繁星流转的眼瞳一动不动盯着他。
石质的皮肤,恶心的灰色节肢,一根有一根稀疏的白毛分布在脊背上,遍地都是。
仅仅看到它们的第一眼,江小七便被不可名状的恐惧击中,浑身不自觉抖了起来。
他隐约有种感觉,一旦被它们咬中,自己将会变成其中的一员。
眼角浮现光亮,他下意识扭头下看。
一条璀璨的七彩运河。
在他与运河之间,分布着密密麻麻的、若深渊巨口般幽邃的硕大空间裂缝!
我日尼玛...
“小琥小琥小琥!!!”
江小七魂都差点飞了。
石壁上的奇特生物由于他发出的声响,开始变得蠢蠢欲动了起来,恶心的灰色舌头不时从甲壳内伸出,拨撩同类背上的白毛。
做出数个以人类身体难以完成的动作接连避开裂缝,下方等待的却是足以将他整个吃下的巨型缝隙。
“汪呜。”
突如而来的冰蓝色小天使及时出现,叼住了他的后领。
江某人已经做不出其它表情了,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
刚刚那瞬间他以为自己就要无了。
“你他娘的终于来了...”
良久之后,他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把反搂住狗子,声音极为哽咽。
“这是什么地方啊...它们好像怕你。”
小江抹着眼泪,巴巴地看着石壁上如同天敌来临般疯狂退却的奇特生物。
还是没得到回应的他扭过头。
小琥的状态不太对,滚圆的瞳孔收缩成针,身躯很是僵硬,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它紧绷的肥肉。
它好像在害怕什么。
江小七刚想回头,只见小琥牙一松,他径直坠向光河,还没来得及骂,就感觉身体被手臂托住并带向石壁。
“谢谢。”
江小七看着由近到远的光河,下意识道了声谢。
刚说完他就觉得不对劲,这个鬼地方怎么可能有人!
不敢置信地慢慢回过头,呼吸瞬间窒住,瞳孔同样收缩成针状,心跳都停了一拍。
一双同样漆黑如渊、眼角挂着新鲜血迹的眼眶与他对视,略微尖锐的白骨手掌正缓慢伸向他的眼睛,
“...我的...”
“呃!!”
来自喉咙深处的莫名声音响起,江某人本能般挣脱它的手臂,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跑开,没跑多远一屁股瘫在地上。
一时间竟短暂忘记了自己体修的身份。
视线之中,那“人”穿着绯色宫装,裸露出来的是白骨手掌,从衣着的鼓胀程度来看,极有可能仅剩骨骼。
从其脸型以及体态可以看出这是个女人,面部皮肤保存完整,长相普通,甚至可以说有些丑陋,一如怪诞故事中爬出来的精怪。
她没有追赶,默默退后两步,十指叠放于腹前看着江小七。
这时,江小七脑海中传来阵阵刺痛,若电流般不断闪烁着,似乎有什么东西要脱困而出。
“走!”
他捂着生疼的脑袋,一把抓住吓懵的小琥,从它开启的空间门中就此离去。
...
陨神涯山顶。
“呜?”
小琥围绕着江小七转一圈,毛茸茸的脑袋拱着他的脸,滚圆的眼眸满是疑虑。
借用某人的回路和语言来表达,那就是:
这逼是不是死了...
不至于啊,虽然我也很害怕,但他还是热的...
听说人类在害怕时会出现本能,我得看看...
小东西跳到他身上,小胖爪踩在厚厚的肉垫上,凑近桃子部位嗅了嗅。
江小七无暇理会,甚至已经感应不到外界。
从失去光亮的漆黑眼眸中,仿佛能在深处看到无数迷雾在膨胀收缩,每次扩张之时,脑海就像紧绷的丝绸,下一秒就要撕裂的感觉。
渐渐的,向外扩散的迷雾余下不少似棉团般的浓雾,构成画面于脑海成型。
眼前,是一只精致得不像人类、染满鲜血的手,食、中指略为上扬对着他的眼睛,看上去是正想挖走。
三寸之间,隔着天堑般的陨神涯。
女尸尚为人身,依旧是一身绯袍,淡红色的血液顺着黑洞的眼眶流下。
她的嘴唇带着笑,神色扑面而来的癫狂,散乱飞舞的长发间隙外,站着黑压压的、手握刀兵、眼神狰狞若厉鬼的人们。
画面骤然被扯得粉碎。
江小七闷哼一声,撑起身体坐起,仍不肯睁眼。
她是谁,为什么想要我的眼睛,又为什么说是她的,陨神涯怎么看起来不太一样,我身上到底还藏有多少秘密...
句句疑问于心中浮现,久久徘徊不散。
一切得不到解答。
指间传来的灼热打断思考,他取出通讯石观看,收好后站起看向小琥,神色竟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送我过去,记着,千万千万不要来!”
小琥会意点头,肉掌轻拍,虚空一扇传送门悄然打开。
目送江小七离去后,它先是跑到崖边向下眺望一会,方才慢慢消失。
......
花香漫山,林庆华于万众瞩目下缓步登梯。
观其气息无半点灵力波动,背影却一如山峦般厚重。
场面寂静得可怕,山顶不少人视线偏转。
出乎意料的是,杜丞丝毫没有出声喝止的意思,反观山主之女杜雪荷,娇躯微颤,双手紧紧捂住嘴唇,仿佛下一刻便要泣出声。
阴沉如水的杜斌望向二长老,后者同样惊愕。
“很惊讶?”
一直不见踪迹的杜鑫自后方大殿走出,手里拖着两个生死不知的人,“我说这两人为何无事外出,给你消息,是我回的。”
噗...
随着两人的落地,二长老的眉头重重抖了抖。
杜鑫看着神色各异的两人,唇角的狞笑更甚,径直走到山崖前,取出被布巾缠绕的一物掷下,高呼道:
“姐夫,闯山!”
随着物品的高速下落,众宾客纷纷愕然。
姐夫?
不得了了这是...
不少身居高位多年的大佬盯着那里,眼眸焕发强烈的神采,不约而同地看了杜丞一眼,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静观其变。
“闯山?做梦!”
二长老冷声道,衣袍鼓荡间食指对扣。
一头足有数十丈的凝实火鸟披着满身的烈焰,呼啸着冲击而去。
神临境中期的二长老,修为在炎峒山仅在两人之下!
火烈鸟愈飞愈快,紧紧揪起叶絮的心,白皙手掌悄然握住虚空而立的三尺青锋,下一幕令她不由捂住嘴唇。
林庆华慢条斯理地搭弓,缓缓对准火烈鸟,并无箭矢,手法也是未曾见过的。
近在咫尺之时,甚至能看到衣衫因炽烈的高温而微微冒烟,双指松开。
“咚!”
肉眼可见的硕大气劲斜冲而起,火烈鸟瞬间泯灭!
啪拉..啪拉啪拉...
不时有茶杯摔碎的声音,除开最下方一脸茫然的凡人,中上两席均有人不自觉站起,脸庞流露浓浓的震惊。
他可是个凡人。
何至于能如此凶悍?!
“姐...你的眼光也太好了吧...”杜鑫喃喃道,眼神深处是强烈的炙热。
一击冲散火烈鸟,坠落之物方至。
林庆华稳稳接住,入手的瞬间嘴角便带起一丝笑意,微微一震,白布顿时化作碎末飘散。
他拍了拍老伙计,仰头平静道:
“一同上可好?”
此言一出,几乎所有炎峒山门人鼻息骤然粗重起来,年轻一些的更是双拳紧握,道道蕴含着怒火的目光压去。
贼子好胆!
“无需顾忌。”
杜丞淡淡的声音传出,苍老的脸庞无一丝波澜。
几乎同时,上百道形态各异的术法波荡而起,将整片山路上空尽数覆盖,相互纠缠在一起,天地升温,任谁都能感受到那种毁灭的波动。
林庆华脚步没有停顿,合上双目胸腹发力,无形而汹涌的气机在体内奔腾,仿佛与铁檀弓融为一体。
白色的气场撑开,不断变换形状,众人仿佛能从中看到无数把利刃互相斩击。
十丈以内,攻势皆尽被碾碎。
此时的他已近山巅。
没余留众人感叹的时间,一位领头弟子大吼道:
“璃龙!”
一人又一人就位,数百人错落于山顶中央,地面禁制亮起的同时,凝聚着火灵力的双掌下拍。
通体赤红的巨龙自正中央冲出,双目如烛,龙须泛火,身躯之大足以将主峰缠绕的庞然大物蹿升高空,一口咬向林庆华。
作为炎峒山五座护山大阵之一,即便全由弟子驱动,威力也绝非寻常神临境修士能够抵挡。
猛烈的风压终于让林庆华停顿,仰头直视仿佛存在传说当中的怪物。
在他抬头的瞬间,气场若冰雪消融般迅速消散。
小山般的白色虎爪于上空突兀出现,一把摁住璃龙的颈脖,弹出的利爪直抠入肉,一同坠入旁边山脉。
龙争虎斗的景象让下方的凡人们呆住了,尤其是这种体量级别的战斗,对感官的刺激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比拟的。
终于,林庆华的脚步踏上山顶,大了不止一倍的白虎重返他身后,张口便是一声震天的咆哮。
虎啸山林,势不可挡!
只有这样的男人,才会让高高在上的仙女自坠凡尘。
神色不敢置信的二长老一咬牙,手中印决骤变,当即便想神魂出窍斩杀于他,没曾想武天淡淡的眼神望过来,顿时若冰雕般木在原地。
“此人,不弱于我。”
外洲一位顶尖势力的兵修大佬凝重出言道,侍奉在旁的弟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雪荷,我来了。”
林庆华望向那道光彩夺目的身影,眼神一如既往地温和。
“嗯...”
杜雪荷泣不成声,几乎都要站不稳,就要赶到他身边。
二十年的漫长等待,似乎等到了开花结果的时刻。
她的手臂被突然拽住,脸色阴沉得可怕的杜斌寒声道:
“你...”
“松手,闭嘴,否则死。”
话语传出,杜斌感觉身体慢慢冷了下来,丝毫动弹不得,抬头上看,硕大的虎爪距离头顶不足三尺,兽眸中流溢凶光。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依言松手退于一旁。
布局至今,他犯下最大的错误就是当初没能杀掉林庆华,也严重低估了他的潜力,不过一切仍有翻盘的余地。
“杜山主,拜你所赐,林某二十年来不得寸进,唯有遇到我儿小七方才解开心结,近来又悟出一式,可否敢接?”
林庆华制止了杜雪荷,锐利的目光望向老者。
“有何不敢。”
杜丞慢吞吞起身,大马金刀般拄着拐杖,威严且庄重。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旁人再无其它心思,静观事态变化。
“这...”
不想让姐姐为难的杜鑫想要上前阻拦,毕竟在他心里,老爹远没有老姐一根脚指头重要,却不知被谁拽住了。
“嘘。”
到来许久的江小七终于现身,鬼鬼祟祟地拉着他避过所有人视线后,跳起来给了他后脑勺一掌:
“脑残吗你是,都不会看气氛吗?”
“真要动手早就打起来了,老实看你的就是了。”
“你说得对。”杜鑫恍然道,不禁用奇怪的目光打量起他,“那你狗狗祟祟的是想做什么?”
“你不用知道。”
江某人哼了一声,低声道:“你赶紧帮我找个地方,既要隐蔽,又能观察情况,随时还可以拔腿就跑的那种。”
工具人认真想了想,转身带路。
另外一边。
林庆华默然站着,仿佛在调整状态。
合目的同时,持弓的左手缓慢抬起,右手捏着翎羽紧跟其上。
在这个过程中,庞大的白虎再次化为气流,仿若抽吸般回到体内,迅速向外铺开,勾连天地。
平平无奇的箭矢射出,没有一丝声响。
天地间好像多了一种情绪,是一种渴望,渴望传达、渴望新生、渴望美好。
二十年来心中积蓄的冰雪一朝消融,他注意到了以前未曾真正关心过的东西。
这一箭融入了辉耀弟兄对他的情谊,融入了重获新生后对生命的敬畏,融入了二十年来一直未曾放下的执念。
寒冬终将离去,一切都会有新的开始。
此箭名为,逢春。
箭矢所过之处,一株又一株微草顶破泥土钻出、树木疯涨,各样花朵盛开在阳光下,转瞬间铺遍整个山顶。
一层又一层薄云迅速翻涌铺开,在太阳的映照下耀耀生辉。
这一箭竟是短暂改变了天地规则,使得寸草不生的炎峒山绿意如茵。
遍地生机,漫天云彩!
意修?!
在座大佬情不自禁站起,鼻息加重,眼中炽热与惊异渐浓。
没错了...只有意修才有这样的能力,让天地规则甘愿为其改变的能力!
武天盯着这边,眉头紧紧皱在一起,下意识侧目。
视线当中,祁天道同样望着那边,脸庞尤有惊愕,大拇指飞快在各指节上点着,微不可查地摇摇头。
杜丞神色自若,微仰上身双手大开,胸膛正中这一箭。
箭矢没有带起伤痕,悄然没入他的身体。
上衫无火自燃,不断有颜色晦暗的血气升起,密密麻麻的伤疤接连愈合,脊背不再弯曲,鬓角由白转乌。
模样大改的同时,灵力波动席卷整座山顶。
浑厚到这般程度的灵力代表一个事实。
炎峒山当代山主,即日起晋入通玄境!
咔啦...
原先老态龙钟的杜丞此时看上去不过五十余岁,轻扭脖子,当着所有呆滞的目光慢慢换上一身大红的新衣。
他牵起杜雪荷的手,一步步走到林庆华身边。
“我没让我失望。”
杜丞将那双柔夷放入他的掌心,嗓音温和。
“当初一路暗中护送的是你的人吧?就凭老叶当时在宗门的地位,那几枚丹药尚不足让我活着回到凛城。”
林庆华搓搓脸,神色难掩的疲惫。
当年的他意气风发,到临洲城的路上得罪了不少人,事情闹得那么大,那些仇家谁会放弃痛打落水狗的机会。
事情一出,仅有御境中期的叶絮为了避嫌,只是护送他上了前往阳州的马车,外加上炎峒山的雷霆手段,青叶宗都自顾不暇了,哪里还能顾着他的死活。
现在想一想,蹊跷倒是不少。
“若我今日没来呢?”林庆华半开玩笑问道。
“我会让杜雨红将你杀掉。”
杜丞淡淡道,话语却让他震惊不已。
怪不得查不到阿红的根源,不知姓氏,她也从没说起过去。
原来她的真实身份竟然是炎峒山的暗子,潜伏二十年,他的一举一动都暴露在目光下,这样就能解释了为何时间刚刚好。
“我警告你,那是我兄弟的女人。”
林庆华盯住他,气势渐起。
“她自有她的生活,从今日起,她只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