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广深
母亲去世已三十多年了,我也到了母亲去世的年龄。但不知为什么,我越来越想念母亲——她那勤劳善良、刚强不屈的性格,为一家人一生操劳不息的辛苦,和用糠菜酿成的乳汁喂我吃了整整七年奶的养育之恩,特别是在大灾年翻山过梁来寻找我的身形。
那是1948年的春天,因头一年国民党进攻陕甘宁边区,庄稼收成不好,第二年春天又干旱少雨,便出现了多年不遇的大饥荒。人饿得讨吃要饭,狼则四处横行。由于生活的贫穷,我们家自制了一条过生日的规矩——父母亲和三个姐姐一个弟弟都不过,唯有我则非过不可。本来按家乡的风俗,过生日吃油糕最理想,但我们家很少种麻子,没有油,只有几棵枣树,父亲便利用沟洼地种一点儿软糜子,每年收斗二八升软黄米,过年吃一顿油糕外,母亲将剩下的抬起,再抬一点儿晒干的枣,到3月我生日时,蒸着吃一顿软枣糕。但这一年没有一粒软黄米,除母亲抬的一点儿干枣外,空空如也,要给我过生日吃枣糕不可能了。但心疼我的母亲不愿输这口气,不知伤透了多少脑筋想出了一个以假代真的办法。家里还抬了一点儿白黑豆,因有一点儿似软黄米的淡黄色,母亲便决定将白黑豆压成面,与枣蒸在一起,做一顿伪装的枣糕给我过这个生日。但白黑豆很硬,根本黏不在一起,父亲便说做不成。母亲却说她有办法,两天前便将白黑豆用水泡了起来。在我生日那天一早,便满怀信心地将豆子捞出来,催促父亲在碾子上压起来。但罗下的面却又干又硬,没一点儿黏劲,怎么也揉不到一起,母亲也不得不失望了。就在这时,村长突然来了,走到碾道跟前,稀罕地瞅了半天,好奇地问:“你们这是在压什么呢?”当听说是准备压白黑豆给我吃枣糕过生日时,马上笑了起来:“白黑豆生棒铁硬,怎能做成糕呢?”马上伸手在碾盘上抓了一把,在手里使劲揉了半天,怎么也黏不在一起,就像石灰石子似的散落在碾盘上,说:“你看,一点儿黏劲也没,怎能做成糕呢?”接着便改换口气说:“我今儿来是想跟你们说个事:毛主席知道咱陕北去年因战事遭了灾,便在山西动员了好多粮食支援咱,但公家没运输力量,只能让咱自己到山西去背,谁背回来谁吃。我知道你们没吃的了,想让你们去背,只要背回来,困难不是就解决了?”真是天大的喜讯,父母亲当即满口答应了。虽然这顿白黑豆枣糕让一家人哭笑不得,但这一喜讯比我的生日重要得多,父亲当天就到苗家坪我二姐家取了一升高粱渣渣和一块钱,第二天便带了一条口袋和一根背绳上路到山西背粮去了。
父亲一去十几天,不仅没有背回来粮,人也音讯全无。母亲后悔地说:“听说黄河的浪和山一样高,可怕人哩!知道这样不如家里盛着,要死也在一起死。”更严重的是,家里已真的要断顿了。那天早上,母亲突然对我三姐说:“我看,咱盛娃不行了,你到上庄王国兴家给娃赊上个馍馍,真的娃就连一个馍也不值?”三姐很快出门赊馍去了,我却一下子慌了。弟弟刚一岁,平时一个劲在炕上玩儿,怎么今儿一直在炕上悄悄地睡着?我一下跳上了炕,爬在弟弟跟前,只见他双眼紧闭,一动也不动,我叫他也没一点儿反应。我一下明白了,母亲给弟弟赊着吃馍馍是因为弟弟就要往死饿了。我一下子害怕了,这么好个弟弟,怎么能叫饿死呢?但却又没有一点儿办法。一会儿,三姐便回来了,双手捂着一个白格生生的白馍馍,一进门便对母亲说:“我去时,正巧蒸出一锅,我赊了一个就走。看,还冒热气哩!”母亲急忙说:“趁热赶紧给娃喂去。”三姐很快上了炕,把弟弟摇醒,将馍馍掰得一块一块给弟弟嚼着喂。一个馍馍还没吃完,三姐突然高兴地对母亲吼道:“快看,妈,咱盛娃眼睁开了,还笑哩!”但母亲失望地说:“唉,就这一个了,还能一个劲给赊的吃哩?”
开始,我还奇怪母亲怎说这么个话,仔细一想,才明白了她的意思,是说以后再赊不起白馍馍了,只能赊这一个了。这也是弟弟吃的最后一顿饭,吃了这个馍馍以后他就要往死饿了。我和三姐都很急,母亲比我们更急,看弟弟把馍馍吃了后,哀叹了半天无奈地说:“你爸歪好不回来,一家人就真的这么往死饿呀!”长出了一口气又说:“这几天,我见庄里好多人都砍苜蓿吃哩,咱大峁里那些苜蓿不知被人砍了没,如果能砍回来点儿,该总是点儿吃的……”母亲的话一下刺激了我。真的,新长的苜蓿嫩嫩的,我们每年春天都要砍地吃,大峁里我又敢去,为啥不砍回来些吃哩?便自告奋勇地说:“真的,砍地吃苜蓿,我就给咱砍去。”说着便跳下炕,提了个藤条筐子,拿了把韭锄,便出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大峁里不仅是我们家而且是全村里最远的一块地,要翻三架山过几道墕爬几道五六十度的陡坡才能到,足有十几里路。而且山高沟深,人烟稀少,成了野狼出没和周围几个村子送死娃娃的地方,使人非常害怕,。我们家在山顶上有三垧正地,正地下面还有一些零碎的沟洼地。勤劳的父亲便在正地和沟洼地之间的三道一直长野草的干土峁子掏地种了些苜蓿,家里放羊时可砍地喂羊,还可以背到苗家坪集上卖点油盐酱醋钱。我从六七岁刚能上山时就跟着父亲去点籽儿、掏地、送粪、收割,几年来去了无数次。但过去都是跟着父亲去的,我一个人从来没有去过。
这次只有我一个小娃娃,路远不熟,天也很红,还满山卷着老黄风,山上更是没见一个人,更可怕的是这年春天狼特别多。但我不知哪来的劲,心里只记着去砍苜蓿,别的什么也不顾,不仅不怕,而且累也没觉着便到了地里。苜蓿峁子又陡又险,好几十米长,只有一两米宽,四周都是几十米的齐崖,下面则是看不见底的深沟和天窖,人站在上面都头晕眼花,根本不敢向下看,一不小心掉下去,真就是葬身幽谷。因此,以往父亲砍苜蓿时总不让我去,只叫我坐在上面的安全地方看着。这次,我则毫无顾忌,一看见苜蓿一点儿也没被人偷砍,正长得一拃高低,叶叶嫩嫩的,特别地好看,心里更为高兴,连蹦带跳跑进苜蓿地,把筐子放到跟前,拿起韭锄就砍了起来。砍好一把,把上面的泥土和柴草叶子抖掉,整整齐齐放在筐里。不知砍了多少把,也不知砍了多长时间,直把筐子砍满,又用手压了压继续砍。又砍了一阵,猛然听见沟对面山梁上有人喊我,一下没听出是母亲的声音,赶忙掉过头顺声一照,才见是母亲,一个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山梁的最远处,正对着我边挥手边喊:“你看啥时光了,还不往回走!快走,别砍了。”我抬头一看,真的,太阳已升到了当天,满山怒吼着黄风,又听见母亲那么焦急,便马上放弃了再砍的主意,一把提起筐子就走。
踏着又干又硬的黄土地,顺山洼爬了几百米,来到沟壑处的山顶上,又绕山梁走了好几百米,终于来到母亲跟前。她照旧穿着那身补满补丁的衣裳,平时整整齐齐的头发变得很凌乱,随着一阵阵黄风不停地飘动着,脸变得很红,满是汗水,在太阳下闪着亮光。鞋和裤腿上沾满了黄土,双手拉着家里那把长把子铁锨,像一座雕像似的一动不动地站在山梁顶上,两只惊恐的眼死死地盯着我。这便成了我一生中母亲留给我最深最难忘的一次记忆。当时我有种感觉,但由于年幼,却没有触动感情。直到后来,特别是母亲去世以后,我每当来到这里,便不由自主地流泪。母亲一见我走到跟前,便说:“妈咋死克呀,今你要去砍苜蓿,怎么就答应了?你一去才怕了,怎敢叫你去呢?赶忙拿了把铁锨就往过来跑。”接着问:“你就一满不怕?”来时我真不怕,但听了母亲的话,又看见漫天的老黄风,又想起前不久狼正是在这里的前沟里咬死几只羊时,心里不禁真有点儿后怕,但故意放高声说:“我不怕!”母亲脸上终于显出了一点儿轻松的笑容,又看着我提那一筐子苜蓿,高兴地用手抖了抖说:“哟,长得真好,正好吃了。行了,咱回。”母子俩便相跟着往回走了。
一回到家,几个人一齐动手,很快把苜蓿拣好、洗净,又扎出来,晚上吃了一顿苜蓿禾禾饭。平时母亲和三姐晚上都要做好多的针线,但现在父亲音讯全无,一家人生命不保,实在没有意思,吃过饭又待了一会儿便吹灯睡了。但都心事重重,怎能睡得着呢?只听见不停的翻身声和哀叹声。刚睡了一会儿,院里突然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母亲赶忙说:“快听,你爸回来了!”三姐马上接着说:“真的是我爸的声音。”说着便跳下炕忙开门去了。母亲赶忙起床点着了灯。啊呀,果然是父亲累得浑身冒着汗,背着满满的一口袋东西,一边往炕上放,一边喊母亲快寻箩筐去。母亲很快从窑里端出箩筐放在石床下面。父亲不顾熬累,马上解开口袋,往箩筐倒起来。啊呀——全是金灿灿的小米,就像金色的瀑布一样太惹人爱了,像座小山似的倒了多半箩筐。母亲都有点儿不敢相信地问:“这全是咱的?”父亲累得坐在炕棱上,边擦汗边说:“啊呀,山西的米可多哩,满满堆了几大窑,去了随便背。我满满装了一口袋,路上做的吃了一些,又顶交了一路店钱,现在口袋不太满了。公家交代得很清,谁背回去就是谁的,全是咱们的了。”母亲听父亲说一早在无定河川里吃了一顿饭再一天没吃饭时,有点心急地说:“你给咱好好歇着,我给咱做饭吃。”马上生灶火,在箩筐里满满挖了一碗米,一会儿就做了一锅香喷喷的小米黏黏饭,一家人放开肚皮吃了一顿。这既成了一顿救命饭,也成了我们家唯一的一顿不同寻常的夜餐。
我们家祖辈种地,父亲一生只种从祖父手里继承来的七垧半山梁地,正常年景只能收三两石粗粮秕谷,作为最贵重的小米顶多也只有三五斗,而且得细水长流地慢慢吃。这次一下子有了这么多,一家人的性命一下子全得救了。仔细的母亲便用这一口袋小米垫底,与苜蓿和苦菜等调剂着顺利地度过了那场大灾。原来已准备舍弃的弟弟不但长大成人,而且上了大学,参加了工作,获得了全新的命运。
这是我一生中经历的唯一的一次灾荒,也是我很重要的一次经历,使我经受了一次少有的考验和教育,使我懂得了很多东西,既感受到了生活的艰辛和不易,也感受到共产党和新社会的伟大和救命之恩,更体会到父母的艰难和对自己的爱,从而成了我一生为人处事的重要原则。因此,我很不忍心让其随我变成黄土,而想将其记录下来,转述给家乡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