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逢三月,万物回春,三个月前父亲替我报名秘密参加复礼阁的课程终于圆满结束。
虽然与预期的效果有些背道而驰,但对于我亦或是对于复礼阁知书达礼的嬷嬷们而言,无疑双方都是一个莫大解脱。
虽然这三个月的礼仪传授似乎从我踏出复礼阁那一刻起又还给了授课嬷嬷,但在心里总归有点安慰,就像去听堂念书,即使一字不落地没有看进去,心中却很满足,仿佛全盘融汇贯通。
所谓复礼阁,对莘莘学子们的宣传语是:为了培养个人的品味与情趣、提高知识境界与树立正确的“三观”而量身定制的高级学堂。
个人认为其实是一座不良青年改造所。
我这三个月的学习,都是为了我的进宫大事而准备——一个整日都排满繁文缛节的日子。
提起此事,我只能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父亲说像我这种缺少正规平台管教的人,成亲那日免不了闹笑话,给别人闹笑话,就是给家里闹笑话,也是给全天下的百姓闹笑话。
为了避免喜事变成喜剧,就算我有一千万个抵触复礼阁,碍于父亲软硬兼施差点家法伺候,也得硬着头皮只身前往。
晌午,懒洋洋的日头窝在云层后,天空只剩下一圈暗沉沉白光,远处的地平线上有乌云滚滚袭来。
不一会儿,春雷大作大雨滂沱,廊前的花铃被骤雨打得叮当作响。
我倚在二楼勾栏亭上磕着瓜子儿,享受着久违了的安宁,不过很快又无法安宁了。
不知我到底哪里得罪了当今皇上,成婚日子居然还真是这么快就定下来。
就这么一纸皇书,大约两三天后的一个宜嫁娶、宜兴土、宜搬迁、宜入殓,总之是个万事皆宜的日子,两头麒麟兽、四匹白塔象加上十二匹汗血宝马和一条迎亲队伍轰轰烈烈地把我抬进皇宫。
鞭炮声声,锣鼓齐鸣。
按照大元礼法,夫君需亲自上女方家门迎接新娘方显得诚心诚意。
只是苏洵身份尊贵特殊,平常百姓的礼法自然不对他起约束作用。
他按照皇家礼制,站在朱雀城楼的九帘华盖下,等皇家娶亲队伍到了,和我共乘香车宝马沿着护城河绕一圈,行祭拜大礼,昭告万民。
一左一右护着我七霞凤辇的,一个是总都统白季尘,一个是神武将军陈止,都卫和神武军担负保卫上京、守护皇上的职责。
这两个人都是皇上的左膀右臂,在当朝的地位举足轻重,也是宫中数一数二的年轻有为人士。
我从凤辇里看去,陈止一脸肃穆地随着队伍,面色无任何波澜,谁也猜不透他内心在想些什么。
日光斜斜地打在他冰凉冰凉的银盔上,熠熠生辉。
雄鹰般的眼神时不时地看着隔离线外的人群,一只手似有若无地按着盔袍下的剑柄,如此气势,让人不寒而栗。
年纪轻轻就站在神武大将军的位置,可见皇上对他的信任与器重。
年仅二十出头的他,自小便在即将成为我夫君的苏洵身边协助,为苏洵明里暗里做了无数棘手之事。
无论是犒赏将士,或是扫清障碍,都有苏洵身上不拖泥带水、令人望而生畏的影子,大漠里的突厥人听到他的名号都绕着走。
而我另一边的白季尘,凤眼轻挑,手中不断摇着一把画着山川青空的折扇,此刻可是回春的日子。
他骑在马背上心不在焉,好几次差点因为走神而摔下马背,一双动人的桃花眼,眼中带笑,显得妩媚妖娆,在日光下洋洋洒洒,比女人还要媚上三分。
让人无法想到这是苏洵最为器重的两大心腹之一,大元的总都统,统领八万都卫,明明看起来实战经验低于摆装饰价值。
我深有疑惑的是,历任皇帝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不是广纳后妃就是大修陵墓。
抛开后事,苏洵作为一个血气方刚的人,对美色当前却坐怀不乱,反而跟陈止和白季尘这两人走得十分亲密,他们之间有没有断袖之癖就不得而知了。
这种事情万一一个不小心传出来,一传十十传百,星星之火顺着东风掀起燎原之势。
天子威严何在?
大元的脸面往哪搁?
杜如复丞相显然也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为此愁白了头,既愁皇帝缺女人,又愁储君之位没有着落。
一个一人之下,一个万人之上,两大有头有脸的人物经常为此在朝堂上针锋相对,很文明地吵得人仰马翻。
最终也没吵出个结果来。
我觉得这么快将我娶进宫中,八九不离十是为了堵住流言四起的老百姓,人言可畏的道理谁都明白。
终于在苏洵二十一岁这年,立后之事才有着落,娶的是上京楚家小姐楚黎——正是不才在下。
上穷碧落下黄泉,整个大元举国同庆。
当然,举家同悲的也不在少数。
这届皇帝登基时才九岁,比他父皇早了二十个年头,长得风度卓然,气宇不凡。叫人过目不忘,是那种一旦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便会引起人群躁动、交通堵塞的人物,真是活生生的红颜祸水。
大元有三大传奇人物,其三是梅凝香,东邑唯一的公主,是上京诸多名门闺秀的效仿对象。
在苏洵九岁登基那日,皇宫里的叛臣与前朝陆氏余党勾结,里应外合发动宫变。
纵然那时苏洵已经心思缜密,武功高强,剑术与同龄人相比超出一大截,但也敌不过深藏暗处的无数杀手。
生死攸关之际前往大元出使的东邑国君率五千骑兵相助,梅妃为救苏洵挨了一刀,所幸太医院的人救治及时。
梅妃伤愈后,落下一到冬天就虚弱无力,心肌绞痛的毛病,却也因此深受苏洵多加照拂,还将仅次于皇后未央宫的嘉庆宫赐给她住,足见梅妃在苏洵心中的分量。
其二是苏景,苏洵同父异母的兄长,这是唯一一个敢无视天子威严的人才,小时候没少干过兄弟阋墙的事,但他目前被派在玉门关把守关门,相当于流放。
其一是苏洵,善于用人,雄才伟略,运兵用将微乎其微神乎其神,还是太子的年纪早已显露帝王的气度和智谋,是年少有为的佼佼者。
先帝好文学,算个文人骚客,治国理政却不及开国皇帝苏伯仁,试想一个国家被治得整日只会吟诗作对,耍耍嘴上功夫,哪天跟他国开战,无异于城门打开,等着敌人的铁蹄践踏。
能把笔杆子当枪使的,也就那么几个造诣极深之人,而往往这种人一般不参与江湖险恶朝堂纷争。
皇位传到仅九岁的苏洵手里,算是气息奄奄,朝不保夕,谁知苏洵却在几年之间让大元起死回生,重复昔日光彩。
据说苏洵登基那一年,风雨不太调顺,天下面临易主的局面,皇宫里更是血雨腥风。
苏洵当时虽然是个看起来不成威胁的新帝,但是宰起人来却眼睛不带眨一下,弑杀如命,无数作乱者皆成了他的剑下亡魂,简直是修罗现世。
他以区区九岁之姿和身边不足百人的必败形势,扭转了这次宫变,反败为胜。
十多年过去,天下太平无事。
许多人只知道现如今苏洵君临天下,已经忘了当年那个黄口小儿是如何毫不留情地血洗皇宫,斩乱军于城墙之下的场景。
偶尔有人谈起那场宫变,还是不禁为那堆垒至山腰的枯骨感慨万千。
这些鲜为人知的话是程妈妈不慎被我知晓的,苏洵这种人,当个刺客或者剑客还好,做我的夫君,夜深人静突发奇想,都觉得寒瘆。
但他小小年纪就独自面对这些血腥杀戮之事,终归让人有些动容和不忍,我九岁的时候,还在干嘛来着。
不管苏洵小时候怎样,总之他是个实打实的帝王之才。
苏洵生的风华绝代,才华学识丰富多彩,迷得这个国家几乎所有未出阁的女子都将他当成择偶对象。
奈何梦想一朝破灭,其中的大起大落想想确实令人伤心伤肺。
对苏洵爱而不得的姑娘,都觉得我是走了狗屎运才能嫁给他。
这句话说对了一半,不是狗屎,而是人屎。
十几年前,苏洵他父皇苏无霍为了表现贤能君王的形象,心血来潮地微服私访。
由于没有做好充分准备,不慎落入一个逃离比较有技术要求的粪坑。
本以为要到阴间报道了,生死攸关之际,被我父亲南下经商的车队救了上来。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是救命之恩,只是当时苏无霍身上所有东西都石沉粪底,他既无以为报,也不能以身相许。
看到在襁褓中的女婴,心下便有了主意。
当机立断就下了圣旨,为当时刚册封的太子也就是苏洵选了个皇后,也就是还没断奶的我。
苏无霍一道圣旨昭告天下,倒是轻松,搞得我如今骑虎难下。
倘若苏无霍知道我是除琴棋书画之外样样精通的人,估计棺材板都压不住,会直接从皇陵里面蹦出来悔了这门亲事。
九州大地张灯结彩,一片璀璨,亮如白昼。
朝野之间顿时觥筹交错,大家忙着一醉方休,各国使臣争相送礼表示祝贺,好不热闹。
月色如纱,清风如翼。
未央宫,含元殿。
窗外的一片刚抽枝散叶的修竹,繁茂的叶片将朝堂中的喧嚣隔离开来。
偶尔听到竹下刚过冬眠期的昆虫传来几声鸣唱。
彼时,象牙榻上的我清闲得很。
金色流苏帐仿佛一只将要展翅的大鸟高悬于榻上四角。
轻盈蚕丝褥上勾勒着平静无波的水湖,一男一女秉烛夜游,榻边是七扇珍珠屏。
长更灯里的火丝映得整个宫殿金光闪闪,偶尔窗外拂过一阵微风,可嗅到若有似无的檀木香气。
我百无聊赖地在此打坐打了两三个时辰,参透了何为“饿得眼冒金星”,感觉离立地成佛的路途已经不远了。
程妈妈说新婚之夜新娘子不可以打盹,是以让我把父亲收藏的碧螺春喝了个精光,现在口中还觉得苦涩。
眼下睡意是没有了,但是饿得前胸贴后背,想啃鞋子的心思都有。
我不慌不忙地摸了摸藏在腰间的绣剪,意味深长地呼出一口气。
殿外突然传来富有节奏感的脚步声。
接着,紧闭着的殿门被缓缓推开,又缓缓关闭。
一股君子兰沁香与微微酒香窜入鼻息,淡淡的兰花香气很独特,花香似曾相识,在儿时地梦中出现过。
两股香气相互缠绵,融合得天衣无缝,妙不可言,由远及近勾着我的味蕾,我不安地揣了揣腰间的绣剪。
有人拂过榻前坠下的软帘珠串,叮叮泠泠清脆悦耳之声作响,脚步刚健而雷利,在离我不到半个手臂的距离停下,我只觉得周身气泽涌动。
最先入目的是一双流云金靴,可见绣的是“双龙戏珠”图案,绣娘的绣工十分精致。
一阵微风拂过脸颊,红盖头落地,眼前瞬间明亮起来。
我将头微微往上抬,透过眼前恍恍下垂的步摇,恰好对上一双深眸。
只一眼,便叫我震惊当场。
志怪话本里面提及,东边苍海上有一瀛洲仙岛,岛上住着一位仙君,沐月华而生,以灵芝神草为食,蓝眸而发紫,英容翘楚,胜却人间无数美色,修长挺拔之姿毫不内敛。
除了那一头紫发,这人不就是话本里面的仙君吗?
即使眼前这个人极度危险,却是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过去。
他剑眉微挑,薄唇微抿,鼻梁高挺,肌肤白得透明却显不出一点阴柔之气,五官如刀削,金肌玉骨,举手投足尽显英姿,颇有侠骨柔情之风采,又有君临天下的帝王之风。
最醒目的是他那双微微泛着蓝色妖冶气息的眸子,犹如噬人心魄的海妖,仿佛再看一眼,就无法再挪动半分一寸。
他的眸子,好像在平静无波的碧海深处的一壶水晶,星辰和皓月在它的面前皆失去光泽。
这双明眸嵌合在他那棱角分明白皙冷峻的五官之中,一个字——绝。
大自然得有多鬼斧神工,才能打造出这么一张脸来?
我脑海中回顾关于他的传闻,苏洵,年二十一,六岁丧母,九岁登基,淡漠寡言,拒人千里,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文韬武略无一不精,在他当政五年后,商路开通,战火熄灭,大元王朝成为名副其实的天朝上国。
朝野莫不对他称赞有加,将他当神一样膜拜。
还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看到他,我总算理解宫外那些女子为何会为了他而寻死觅活,虽然他曾冷漠地了却无数生命,却让人不舍得去责怪他分毫。
苏洵今晚应该是灌了不少酒,眼波有些许朦胧醉意,神情却异常坚定。
立于榻边上,上下打量我一番,目光比窗外的月色更清冷,一股莫名的寒意沿着他的目光袭来,我不禁手脚有些发抖。
他居高临下地凝视我片刻,嘴角噙着邪魅:“一见面就在朕面前失神的,你还是第一个。”
我才发现三魂没了气魄,施施然准备起身跪拜,谁知苏洵毫无征兆地低身往我跟前一凑,从站姿变成了坐姿,一屁股坐在象牙榻上。
要是我动作再快点,指不定当头一撞。
床榻因多承一人的重量,稍稍沉了下去。
须知道此时他离我只有半臂的距离,他这般突如其来,我惊呼一声,本能地往身后退了退,无奈被逼到墙角,想起主事嬷嬷那一番令人脸红心跳的话语,不禁瑟缩。
若真要如此,还不如直接给我一刀来得痛快,慌不择言道:“你你、你,你别过来,虽然我跟你已经成婚,但是、但是你没有选对良辰吉日,今日,我恰好月事来了。”情急之下我竟忘了腰间还有一道保命符。
他顿了顿,倒是没有了下一步动作,看着我像兔子遇到狼的样子,一派正气:“你把朕当成什么了,若是朕真想对你做些什么,你觉得就凭你也阻止得了?”
也是,当年那个九岁的皇上就令敌军溃不成军,更别提现在长得人高马大的。
别说一个,就算一百个我加起来也只组个团,不是他的对手。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我敲碎满口白牙,却只能往肚子里咽。
苏洵不理会我想把他嚼碎的眼神,不由抗拒地说:“你我皆知这场婚事只是先皇的旨意,朕许你后宫之主的位置,只要言行举止不要过于离奇,朕不会多加干涉,只有一个要求,”他顿了顿,语音低沉,带着几分冬风催秀木的凌厉:“朕不希望,你去打扰蓬莱殿的人。”
来不及思索,我使劲点头,虽然这样子有损我楚家威风,但此刻跟威风相比还是小命要紧。
我蹙了蹙眉头,我向酒量极浅,小时候贪杯大梦大醉了七天七夜,而苏洵此刻离我这么近,他身上的酒香愈发浓烈,熏的我觉得有点天旋地转。
苏洵不愧为皇帝,我难以察觉的变化都被他尽收眼底,他抽身站起,理了理衣袖,不想跟我有过多纠缠,只道了句:‘‘朕前日偶感风寒,不便与你共处一室,你先歇息吧。”
伴着他的脚步离开,随着门“磕阖”一声,一切又归于平静,除了被褥上微微的褶皱,仿佛从刚才到现在都没人来过。
苏洵这个理由太过敷衍,一个偶感风寒的人气色比常人还要健康,但我也不能挑他的刺。
他后脚刚迈出大门,我便快速起身将门落了四道锁,就算是头牛也保准进不来半分。
再三确认无误之后,铺好被子,将绣剪放在枕头下,但怎么感觉还是有点不大踏实,躺在暖烘烘的棉被里翻来覆去就是无法入睡,把大元的山羊数了个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