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门那日,天还未擦亮,我在梦乡游荡时就被程妈妈连人带被地拽起来。
过程不尽人意,工序十分复杂,一番洗漱打扮,恨不得将宫里所有的奇珍异宝都穿我身上。
我头顶千斤坠,脚踏金丝缕,在宫娥羡慕的眼神中哀怨地上了步辇,不知踩了多少次裙摆,看戏的人不知演戏的苦。
宫里的宫娥告诉我,自梅妃那日与我在百花卉见面回蓬莱殿之后,便大病了一场。
她本来就楚楚可怜,然后又是淋了雨加上受惊吓就染上了伤寒,听说还挺严重。
我总觉得这件事或多或少和我有些扯不清楚的关联,不知她初见我时为何会被吓成那副模样,我跟她之间又没什么过节。
总之现在半个太医院的太医都到蓬莱殿扎营,剩下的要么是“三无”人员,要么就是刚刚到任的新生,搞得那些真正需要太医的病人耽误了最佳治疗时机。
苏洵他有事没事就往蓬莱殿跑,自从大婚当夜过后,一连好几天都没见过他人影,不过百花卉的事他倒没来找过我麻烦,不知梅妃是否在他面前参了我一本。
也许已经狠狠地参了我一本,然后苏洵他现在忙着照顾美人,分身乏术所以打算秋后算账,害得现在我都不敢差人去问候他老人家究竟要不要和我一起回门,程妈妈也未提起此事。
这个节骨眼上我总不能往枪口上撞,不然太医院里另一半的太医,就要在我含元殿常驻了,仔细掂量掂量之后,还是自己灰溜溜回去。
一路上琢磨着怎么跟父亲好好周旋,凝神好久,一个计策涌上心头。
连续半个多月的阴雨天气,今日才稍稍有点放晴,日头比任何时刻都温柔,日光半窝在云层后,滤过波斯的沧海青纱帐打在我脸上,暖洋洋的。
十六个轿夫稳稳妥妥地将我抬着,这阵仗,略逊我出嫁那次,但也是浩浩荡荡的。
程妈妈将我的心思摸得彻底,在储物柜子藏了各色小食。
经过七里香门口时,门前好不热闹,里三层外三层,不由得我掀开青纱看个真切。
在进宫之前,我是七里香酒楼的常客,往日里七里香虽生意兴隆,但也没有今日这般被围得水泄不通,该不是推出了什么新鲜玩意儿?
我派了个小厮前去打探打探情报。
原来是七里香来了位音律造诣很高的琴师,曾在东邑担任过国君的专用琴师。
琴艺十分了得,样貌比琴艺更加了得,坐在台上抚一抚琴,将半个上京的人迷得神魂颠倒、乐不思蜀。
我放下纱帐,咬了块仙豆糕。
其实我觉得,见过苏洵的人,内心对世间再美的男子也不会激起什么波澜,他那张脸,确实无可挑剔。
若他不当皇帝,凭着他的红颜祸水之姿容也可以混个不错的差事一辈子锦衣玉食。
上京的人眼光一向极好,都对这位琴师趋之若鹜,应该也是个绝代佳人。
唔,待我回府之后,将这十里红装卸下,稍微换身衣服再来凑热闹。
轿子停在楚府门口,程妈妈伸了把手将我搭下来,我低声贴在她耳边道:“程妈妈,待会儿若我父亲问起宫里的事,你千万别把百花卉的事告诉他,免得让他老人家担心。”
我出此主意,倒不是为了维护苏洵,实在是走投无路。
我抬手按了按脑门,记忆深处回到十年前一个秋高气爽的早晨。
白雾在日初升中渐渐拂去,水落石出,秋风习习略带凉意,天高云淡晴空万里,是个外出的好日子。
我提了只纸鸢,在府外三里的青梁湖畔悠然悠然地放着,纸鸢时而旋转徘徊,时而直指前方,万里无云的天空添上一抹嫣然的红,煞是好看。
蓦地感觉身后被人用力一推,力道不大不小,却也是将我从湖畔给弄到湖里。
隐约我已知道是谁的恶作剧,与我家有些陈年旧仇的只有贾县令一家。
来不及呼救,大口大口的湖水不断呛进口中,肺里一阵翻江倒海地痛,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也许好几天也不会有人发现。
幸而有位显贵人家游湖出行,我在水里扑腾时那艘画舫刚好在不远处,舫中的人能够看见。
一位白袍蓝靴的翩翩少年公子一头扎进湖里,将我身子托了起来。
当我半死不活地被人从水里捞出来时,整条命已经去了半条以上,接下来连着高烧了几天,那时感觉在鬼门关上被来回拉扯。
鼻尖有淡淡的兰花香气萦绕,与寻常的兰花香不同,多了几分冷艳清爽,也许是那位少年身上的香气,也许是我迷迷糊糊中出现了幻觉。
父亲大为震怒,动用所有人脉将此事查了个水落石出,不出所料,始作俑者便是县令之女贾卿卿。
记忆中对于那个白衣少年,像是蒙上浓雾般模糊不清,恍如雾里看花,轮廓英俊美好,却怎么也瞧不真切,只记得他身上那闻所未闻的淡淡清香。
父亲特意让人调查当天游湖的人员,而那艘画舫像是蒸发了似的,酬谢报答的念头就此死于摇篮。
听程妈妈后来说,县令滥用职权与土匪勾结,鱼肉百姓的事情被人举报,闹到钦察院去了。
全家流放的流放,逃走的逃走,妻离子散,昔日与县令交好的官场中人无一人为他辩解,甚至落井下石。
虽然贾县令一家欺下瞒上,东窗事发是迟早的事,下一任县令也很造福于民,但我总觉得心有不安。
世态炎凉,民风衰败。
在开国皇帝那一代,只要跟仕途有个沾亲带故的关系,保准在街上横着走。
而如今到了这太平盛世,百姓灯红酒绿惯了,过得纸醉金迷,那叫一个滋润,都以崇拜有钱人为潮流,最吃香的莫过于追命逐利的商伍,连官府都要忌惮三分。
父亲几十年打拼下来,大元三分之一的商伍都在楚家门下,其余的商伍十分散落,各自占总数不到十分之一二。
父亲平时随和洒脱,对金钱没特别大的执念,反而对字画情有独钟,看似对什么事都漠不关心,而谁都清楚,父亲的随性而为,是因为有这个实力。
若他知道我和苏洵的那点事,内心那个火冒起来,拦都拦不住,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消停。
程妈妈知道父亲的脾气,配合地点了点头,悄悄对我说:“小姐别担心,我还会跟老爷说不就后他就会抱孙子了。”
我听完一个不留神,差点在门槛那摔个半死。
当我看到父亲从正厅中出来时,拿起事先备好的辣椒油,趁他还没走近时不着痕迹地往眼角一抹,一股热情似火的感受从眼角蔓延开来。
我想来想去,好不容易想出这一出苦情戏。
扑进父亲怀中,一通老泪纵横:“呜呜,父亲,女儿这几日好想你,真的真的好想你,做梦都梦到你,女儿不想离开您。”
父亲被我猝不及防的迎面而抱吓了一大跳,安抚地拍了拍我的后背,柔声道:“傻丫头,都是当皇后的人了,还是这么小孩子气。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为父又不会赶你走。”
接着打趣道:“即使皇上来了也不让你走,好了吧!”
“你可说话算话啊,不许反悔。”
我破涕为笑,计划成功。
“对了,怎么没见到皇上?”父亲绕过我身旁,认真地朝我身后看了看,却也只看到一箱一箱街着红丝带的箱子源源不断地被抬进来。
父亲大人,你女儿怕死,未能将您女婿带过来……
看着父亲满脸期待的神色,我眨巴眨巴眼睛真诚地告诉他:“最近国事有些繁忙,加上我的册封大典,国事家事一大堆,这些天也是累的够呛,所以……回门宴就没让他过来。”
没想到短短几日,我瞎扯的功夫倒长进了不少。
父亲以狐疑的眼光上下打量我:“此话当真?我之前怎么不知道你居然这么体贴入微呢,该不会是你做了什么糊涂事,不敢叫皇上一起回门吧!”
还真是知女莫若父……
我脸上的真诚相待烟消云散,幸好父亲没看出什么异样。
午膳过后,拉着父亲笑谈几句,说了说体己话,心里总是想起今早七里香的热闹景象。
终于熬到父亲午休片刻,我回房换了身男儿装扮,将一头秀发挽起,戴了个银色天羽冠,轻车熟路悄悄从后门翻墙出去。
以前我若是做些不符合大家闺秀身份的勾当,打得都是大老爷们的旗号。
虽说父亲对我疼爱有加,毕竟楚家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世家大族,脸面自然无比重要,若是我做出有辱门风的事,指不定要将我吊起来痛打一顿。
到了七里香,一改往日的熙熙攘攘,那位琴师的演奏已经开始,奏的是当下大元盛传的黄老先生之作《塞外江南》。
台下座无虚席,大伙儿皆洗耳恭听这天籁之音。
台上竖着一扇梨花木制屏风,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将那位琴师的庐山真面目遮了个干净,连片衣袂都不露出来。
我到二楼的雅阁坐下,点了几碟招牌小菜。
丝竹声声入耳,借着琴音悠扬,蒙蒙的烟雨江南跃然眼帘,三月的江南,丝雨润如酥油茶,炊烟袅袅若有似无,柳枝抽绿,并蒂芙蓉开,桃李满天下,渔父轻荡着小桨,怕一不小心打破了这壶空灵的水晶……
我无瑕欣赏乐曲,坐在一旁无声地抹泪,都怪早上辣椒油涂多了,现在眼睛还觉得火辣辣地疼。
倒茶水的小二给我递了好几条手巾,以为是哪个受了情伤的小伙,刻意偷偷瞥了我好几眼,注意到我的客人,都以为我是被琴声感触,伤从中来。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曲终人未散,台下的听众依然沉醉于烟雨江南之中,良久,才响起阵阵掌声,无不一片叫好。
那位琴师从屏风后走出,一袭浅绿色长衣映衬着风华绝代的身影,腰束玉带,头上的羊脂玉发簪与衣袖处的白兰相衬映,高贵而不失典雅,纤尘不染。
额边低垂两捋墨发,像是不愿露出惊为天人的真容,刻意隐没了脸眼的四分之一,却无论掩盖不住他惊鸿一瞥的眉眼和浑身上下的清高出尘,一颦一笑之间都配合得天衣无缝,当真是艳若桃花又雅如明月。
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温文儒雅和苏洵千丈凌云气势孑然不同,若说苏洵是璀璨耀眼的宝石,他则是暗藏光芒的美玉,两人绝对有得一比。
无奈苏洵太拒人于千里之外,给人一种讨债人与负债人的既视感。
若是出门带着位美男子,还是位多才多艺的美男子,想必肯定是很体面且很有涵养的一种行径。
美色当前,头脑无比发热,竟一时忘了我已经成亲且现在是“铁铮铮男子汉”,朝着那位琴师道:“先生相貌出众,琴艺了得,在下愿出黄金百两,望能为你寻个安身之所。”
现在我在外人眼中是以男子身份说的这些厚颜无耻的话,在场所有人都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眼神看着我。
虽然我扮起男装来干净利落,颇有几分小白脸的样子,但和那位琴师根本不在同一个档次,空气中似乎含有一股血腥暴力的味道,这种感觉跟那天我嫁给苏洵时大街上良家妇女看我的眼神极为神似。
“想不到这位公子看起来干干净净,却是个断袖,今日居然被我撞着了。”人群中有人冒出一句。
“是啊是啊,只怕是要苦了那位琴师了。”一位公子哥接话。
“他也不瞧瞧自己什么样子,弱不禁风的,一看就不是个男子汉大丈夫。”
面对周围流言蜚语,那位琴师轻轻抿唇笑了笑,平静的湖面顿时被掀起圈圈涟漪,看得台下人皆倒吸一口凉气。
“公子对在下的欣赏我万分感激,只是在下素来自由散漫,无拘无束,游历风情世俗,踏遍大好山河,今日能在此受到各位关照,已经感激不尽,公子盛情,在下恐怕是接受不起。”
琴师恭谦地欠了欠身,声音如沐十里春风。
整个七里香的人都特别默契地把眼光放我身上,看我到底还会多么语出惊人。
我头脑清醒起来,明白现在的刚尴尬境地,虽然那位琴师很委婉地拒绝,但也着实折了我面子。
幸亏在场无人知晓我的真实身份,要是告知到父亲那里去,十个楚黎也活不过今天。
我恨不得从墙缝钻进去,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灰溜溜地在众人指指点点的取笑中从后门离开。
台上的琴师看着我落荒而逃的背影,有些好笑地摇摇头。
我一口气连跑了三条街,拐角钻进一座比七里香还要奢华气派的楼里——京都最大的妓院,迎春楼。
大元名风较为开放,加之在苏洵的治理之下五谷丰登、六畜兴旺,若没有想着法子玩乐,恐怕大多数百姓就要干起打家劫舍这种刺激的事,不为钱财,只是因为无聊,官府也很鼓励百姓在合法的范围内地消遣时间,不要做些害人害己的勾当。
迎春楼是京都一位高官所开,因地处京都繁华地带,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日进斗金不在话下。
我在迎春楼厮磨了整整一个下午,姑娘们穿着清凉的裙子在我面前载歌载舞,腰身像水蛇般曼妙婀娜多姿。
今夜是花魁之夜,妈妈几番好心地留我一睹芳容,我早上起的早,此刻困的厉害,婉言谢绝了。
远离皇宫的日子就是如此惬意,连月色都如此撩人。
趁着夜色不浅,我悄悄潜伏进入府中,穿过正厅堂和前府邸,来到我中庭院的荷花苑,动作之迅雷不及掩耳,可见我平常没少干这种勾当。
我也搞不懂为何在自家里非要弄得跟卧底潜伏似的。
屋里伸手不见五指,借着窗隙透进来的几缕月光,吹燃火匣点了一盆橄榄炭。
“哈嚏,”我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喷嚏,吸了吸鼻烟,打开纱窗,微微晚风拂进来,透透屋里湿冷的空气。
夜空中蓦地闪过一抹黑影,那黑影飞檐走壁,行动灵敏仿佛御风而行,速度快到异于常人。
半仙采花大盗?
中午吃饭时父亲告诉我,京都最近有点不大太平,一个半仙采花大盗经常白天夜里神出鬼没,官府大发悬赏,就是没抓到,据说此人抓了良家妇女能凭空消失,玩大变活人的戏码,不像常人所为,所以称半仙。
采花就采花,还搞得跟神棍一样。
敢在天子脚下顶风作案,想必此人多半是身怀绝技,脑子多半也有点问题。
我想着自己是以男装外出,便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也没怀疑这个采花大盗有没有火眼金睛分辨男女的问题。
忽然一阵冷风吹来,我背脊一凉,抖着手急忙关上窗。
那抹黑影却朝我飞来,先一步落至窗前,抓着我的手借力一跃,不偏不倚落在我屋里头,一个转身反而将我抵在窗台,整个动作如此迅速。
待我回过神来,发现双手已在身后被牢牢扣住。
“来人呐,抓贼……唔、唔……”话刚从喉咙响起却又被另一只毫无温度的手堵了回去。
我楚黎一世英名,躲过新婚之夜,却没曾想会辗转反侧落到采花贼手里。
“是朕。”他压低声音道。
他抽出手摘下脸上的黑布,露出那张惊为天人的轮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