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苏洵的伤口缠上纱布后,盆子里的白水已经变成血红色,替他整理好衣冠,起身准备将一盆血水端出去。
“皇上,两天换药一次,这几天左手不要使力,另外伤口不宜碰水,如果伤口裂开了或者恶化了要想痊愈就会更难了。”
我还想说即使伤口痊愈了,会留下疤痕,但依苏洵身上疤痕地数量而言,多一道不多,少一道也不少。
苏洵淡淡点了点头,额间有细细的汗珠,像初秋清晨叶尖上的雨露。
“哎呀,如果这样阿洵洗澡时可怎么办,还是皇后考虑周到,不如他洗澡时你在旁边候着可好?”
白季尘手中折扇“嗒”地一收,轻抵在太阳穴上。
我手上的动作猛地一滞,不可思议地看了他一眼,他考虑得倒是周到,但伺候苏洵洗澡,我没听错吧?
大元虽然民风开放,但是伺候苏洵洗澡这事,恐怕我难以担此大任,要是被梅妃知道了,不得气得削了我。
更多的我觉得如果是两情相悦,坦诚相见倒是没什么不妥,但苏洵要是觉得我占他便宜,就此赖上我该当如何?
我恨得咬碎一口银牙,眼睛似要喷出火地盯着嬉皮笑脸的白季尘。
“我不过开个玩笑而已嘛,不要这么凶神恶煞地看着我,小福子晕血帮不上什么忙,而且上药时需要留个心眼在外面守着,别再来一个像你迷迷糊糊闯进来的。你们住得近,这几日就辛苦你晨昏定省给阿洵上药了,有你在阿洵的伤很快就恢复了。你们新婚燕尔,也着实该多相处相处,培养培养感情,不要老被传出风言风语的八卦消息,对皇家脸面的影响得有多大。”
白季尘耸耸肩,一脸玩世不恭,及时地把这个烫手山芋甩给我,还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我眼风偷偷扫了下旁边的苏洵,发现他此时也在探究地看着我,眼神意味不明。
我赶忙移开视线,将手里的银更盆端好,作势往外走去。
“丑丫头,出了这扇门,若让朕听到什么闲言碎语,就把你的脑袋摘下来当球踢。”
苏洵不轻不重的话朝我扔来,我只觉得脖子一阵凉飕飕的,要不是手里还端着盆子,定要把衣领往上拉一拉。
知晓这桩事情,纯粹不是我故意的。
前一刻我还尽心尽力替他包扎伤口,后一刻他就拿话要挟我。亏他熟读圣贤书,翻脸比翻书还要快。
仗着自己权力滔天,跟螃蟹一样,一口一个丑丫头。
想到这里,脑海中仿佛看到苏洵横行霸道、一脸夸张、侧着身子行走的样子,忍俊不禁。
幸好此时背对着苏洵,他看不到我脸上憋笑的神情。
殊不知我颤动的背脊出卖了我,被苏洵尽收眼底,他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转瞬即逝。
我收住神情,随即一脸严肃,转身对着龙卧上的人恭敬道:“奴婢一定守口如瓶,绝不会对外透露半个字。”
“你不经通报擅闯金华殿,行事莽撞打翻水盆,思想惊世骇俗超出常人,冒犯天威。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罚你今日去倒夜香、刷净桶,不刷完一百个今日就不用吃饭了,明日也不用,直到你刷完为止,要是刷得不干净,就重刷,直到干净了为止。”
白季尘差点从玉龙雪山圆石座上摔下来。
苏洵简直厚颜无耻到了登峰造极,若他自认上京第二,绝对无人敢称第一。
我满脑子都是那一百个净桶,堆积成小山的模样,风一吹,拂来一阵阵怪味。
“皇上,虽然奴婢无意中冲撞了您,可奴婢也帮您处理了伤口,虽然不是什么大事。圣人有过必罚,有功就得赏,功过有也是时可以相抵的。”
我尝试和苏洵沟通,看看能不能免了我这顿责罚。
刷完一百个净桶,我可得好几天吃不下任何东西。
“有功就得赏。说得不错。”
苏洵转眸看了看重新坐定的白季尘,此时他像是个局外人,轻摇折扇,像是很久没有看到一出好戏,看得正起兴,毫无兴趣插足我们之间的博弈。
苏洵略微思索,再将灼灼目光锁在我身上,像是突然决定了什么事情,诚恳地说:“那多加一百个净桶,再赏你吃一顿板子,如何?”
事实告诉我,和苏洵这种人沟通需要要有强大的心理抗压能力。
我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苏洵这个人就是不按常理出牌,跟他讲理就是鸡同鸭讲,错了,是对牛弹琴。
“多谢皇上厚爱,侍奉皇上是奴婢份内之事,不敢奢求赏赐,奴婢这就去刷净桶。”
我愤懑地剜了一眼眉目带笑的苏洵,他今日所作所为,最好不要有一天落到我手里。
他因罚了我一顿,看着我面色难看吃瘪的样子,心情似乎大好。
“阿洵,你该不会是专门让小丫头给你换药的吧?”白季尘悠然的声音飘来。
苏洵好久没有回答,我来不及多想,人已经走出了金华殿。
虽然我没想让苏洵心里对我有一丝丝感激,也没想到他能把恩将仇报演绎地如此淋漓尽致。
一国皇后竟然也落到倒夜香、刷马桶的地步,我对不起父亲多年对我的悉心栽培,对不起复礼阁先生们对我的敦敦教诲,更加对不起没有及时给苏洵补上一刀。
幸好在这里值勤的宫人们觉得我或许是在哪个宫里当差,做错事情或者得罪主子,来这里领罚,这让我稍微宽慰了不少。
宫里的官家富贵子弟极难伺候,等级尊卑区分明显,这是历代皇宫的惯例,没有人能打破,宫人们地位底下,动不动就要挨打挨罚,譬如苏洵之于我。
九十五、九十六、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我数着倒扣在侧板上沥水的净桶,刚刚好满一百个。
从日头初升到日上三竿,再到夕阳西斜,琉璃瓦跟撒了把碎金似的一闪一闪。
墙庭脚的银杏树上,好几只灰雀在枝头跳来蹿去,啄食米粒大小的芽籽,小巧的身子像一团蒲英,红色的小爪灵活地勾着纤细的新枝。
晚云褪,白月出。
黑色九天悬挂一轮明月,白胖白胖的像个圆圆的大饼,被哪个贪吃的奶娃娃咬上一口。
我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偏殿,左手轻抵门扉,闲庭传来急匆匆迈着小碎步的声响。
“姑娘,姑娘,我家娘娘在嘉庆宫设宴,请姑娘随奴婢移步到嘉庆宫中一叙。另外,”
来人轻掩口鼻,不假辞色地往后退了两步,面露难为之色:“请姑娘先沐浴更衣,奴婢在此等候。”
眼前的人我认得,是梅妃的贴身宫娥,百花卉那次我见过她,叫什么枝绿来着。
我从第一眼见到梅妃,就有点不太喜欢她,至于为什么不喜欢她,父亲不知为何总是很讨厌东侯国的人,可能我作为他的女儿,多多少少有点遗传。
也有可能是宫外的百姓对她的评价实在太高,让我心生崇拜,事实是见过她之后,才发现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美好,产生了不小的心理偏差。
程妈妈说这么些年来梅妃独得盛宠,而且现在后宫没有其他女眷,她为了苏洵连命都不要,对于我的存在,需要给她一个过渡期慢慢接受。
当然在这个过度期内不排除她向我出手的可能,此时就需要我怀有一颗不为所动的态度。
如果梅妃想借此向我发难,也难怪她和苏洵惺惺相惜,两人得有多志同道合,连整我都不约而同选在同一日。
看着枝绿掩住口鼻,我不禁嗅了嗅自己,大概在味道浓烈的地方呆了一天,嗅觉也变得迟钝了,我没闻出个其它味道。
若在寻常时,别提我多想赴宴,前提是我没有刷了那一百个净桶。
不管是鸿门宴还是相亲宴,我都不感兴趣,也提不起兴趣,此刻只想从头到脚泡个澡,裹在暖烘烘的被窝里好好眯一觉。
“我今日困得不行,你回去禀报你家娘娘,感谢她的盛情款待,没法亲身前往,请代我向她致歉。”
我作势打了个呵欠,有些内疚地朝枝绿道。
宴上的东西我也吃不下,就算去了不也是眼巴巴地坐着。
夜风如水,吹得人更加昏昏欲睡,我转身推开梨花门,准备踏进去。
枝绿依旧不死心,不依不饶道:“姑娘是先帝聘下的皇媳,即使现在委身是个宫娥,也是身份高贵。姑娘莫非是觉得我家娘娘连设个宴会,也不值得您赏光走一趟?”
皎皎白月被顺风顺水而来的青黑乌云遮挡,夜空中粲然星光闪烁,像一只只挂在天上的萤火虫,又像是天神明动的眼眸。
人在犯困前,还要面对絮絮叨叨,可真是不好受:“你也知晓现在的我只是个宫娥,你家娘娘设宴盛情相邀,本是我的荣幸。只是天色已经不早,我有些困乏不想去罢了。哪关什么品阶高低。一般人上茅厕时,不也只是因为人有三急,总不会是喜欢上了那个味道。你回去如实向你家娘娘禀告,我听说她对待宫娥都是一副菩萨心肠、宽和大度,宫里没人不赞赏她,既不会怪罪于我,也不会迁怒于你,我就不留你了。”
梅妃是备受荣宠的妃子,我是芸芸众生中的宫娥,她是苏洵捧在手心抱在怀里的佳人,我是苏洵想弄死却苦于找不到理由的……障碍。
才不会傻傻地跑到梅妃那里去碰钉子,所以枝绿就在我这里碰了钉子。
小福子说苏洵受伤这事不宜过多人知晓,动摇国之根本可就不好收拾。而由于他自身晕血,无法帮苏洵换药,白季尘也是个负心汉,丢下重伤未愈的苏洵爱搭不理。
虽然现在九州繁华,四海升平,五谷丰登,六畜兴旺。
但是依然有几方反动势力盘踞其中,具体是哪几方反动势力,我并不情。
宫里的宫娥太监正好处于这个灰色地带,因为他们遍布皇宫的各个地方,最容易混入反动势力的人马,表面看起来像温顺的猫,里子说不定是老虎。
苏洵虽然伤口出血量不大,但是伤药的味道却是一闻便知。
如果那个浣衣宫娥恰好是黑恶势力的人马,又恰好她在洗苏洵的衣物时闻出了其中味道,借此给大元招来不必要的动荡。
要从源头杜绝此类意外发生,小福子只能把苏洵换洗的衣物拦截下来,一件不落地抵到我手中。
我知道在玉门关外,波斯和突厥为了争夺东西方商贸的交通要塞,两国关系紧张,战事吃紧。东侯国觊觎匈奴边境的一座铁矿脉,借事想把那矿山据为己有,匈奴人岂会乖乖双手奉上,当即下了战书。
苏洵虽然人品不佳,治国却是有道。
无论关外狼烟四起,战事多么惨状激烈,千里以外的大元,桑麻花开,鱼肥稻香,一派太平盛世。
丹蚩对大元这只肥羊垂涎欲滴,几年前在玉门关外驻兵布阵,陈玄毅率领三万神武军迎敌。
神武军行军打仗,个个都是尖锐,这事西域各国长久以来再次见到大元威风八面的神武军。
丹蚩误把大元这头狮子当成软绵绵的羊羔,神武军来势凶猛,像是沙漠里的龙卷风。
神武军的铁蹄踏上丹蚩草场,烧毁了营帐,可想而知此战丹蚩输得多悲惨。
神武军一战成名,据说连沙漠里的黑狼,看到神武军的旌旗,听到陈玄毅的名字,都远远地绕着道走。只要陈玄毅在,大元可保百年以内无敌国来犯。
西域各国都知道大元有位骁勇善战的陈玄毅,却不知道陈玄毅其实是跟着苏洵训练的。
苏洵一般不轻易出招,除了前几日晚上那个什么陆氏余孽,见过苏洵出剑的人基本都入土为安了。
我之前以为当皇帝很有钱,现在看来当皇帝不仅有钱,还很会花钱。
随便从苏洵的吉服抠下一颗用来修饰边际的青金石,便可换得良田百亩,别院十座,还可以纳几房沉鱼落雁的小妾。
这种镶金嵌玉的华服好看是好看,洗起来像在河里抓了一把石子特别磕手,还要小心翼翼不能洗坏。
我一直专注于手中的吉服,没留意到本该往金华殿正殿去的两道身影,辗转打转方向朝我走来。
“姑娘怎么会在这里?金华殿除了陈将军和白大人,还有我家娘娘,未经许可是不能随意进出的。”
梅妃和枝绿一前一后已经穿过珊瑚石堆砌而成的石道,止步在我面前,说话的正是手中小心揣着二环耳瑚簋的枝绿。
梅妃今日穿了件水蓝云织襦裙,简洁而不简单,高贵典雅,颇有名门闺秀风范。
“枝绿,休得无礼。”她嗔怪地看了眼身穿浅衣的枝绿。
梅妃长得柔柔弱弱,即使在责备人,声音也是和风细雨地柔柔弱弱,像大病初愈似的,没有一点儿火气。
我难以想象她十年前怎么敢以七岁之身替苏洵挡剑的。
她这次见我没有在百花卉那么失态,眼神还是有些不自然,却被她隐藏得很好。
“是,婢子失礼,请娘娘责罚,请姑娘赎罪。”枝绿说完朝我福了一礼,看不出什么不服之色。
“姐姐还没进宫前,枝绿协助我打理后宫事宜,有时性子急躁了些,但她本性并不坏。”
梅妃走过来拉起我的手,亲切婉尔:“妾身昨晚在蓬莱殿设宴,本想邀请姐姐一道进席,只是没想到竟然这么不凑巧。姐姐会在金华殿,应该是皇上的旨意。皇上自回宫后心情就不大好,可能连累姐姐受罚了。”
梅妃唤我为姐姐,其实我比她还小两岁,她今年十九,而我十六,比她小了三岁,比苏洵小了五岁,所以苏洵觉得我是个小丫头,我觉得他是个腹黑大叔。
苏洵心情不好是情理之中的事,他被人宰了一刀,换作是我,我也心情不大好。
岂止是心情不大好,想杀人的心都有了,苏洵还算是理智的。
梅妃探究地看着我,显然还想继续说下去,我肯定不能一盆水浇灭她地兴致,既好奇又关切地问:“皇上他这是怎么了?”
“姐姐回门那日,皇上在安抚吃了败仗的匈奴使臣,一时半会难免分身乏术,身为典官之首的杜如复丞相,联合那些典官,在朝上公然与皇上对敌,言辞中句句暗讽皇上不顾皇家颜面,皇上是一国之君,总会有身不由己之处,那些朝中重臣,只知道不断为难,又怎能体会皇上不易。但是经过这样一闹,宫中都传姐姐和皇上帝后和睦,姐姐德行高尚,屈尊降贵做一名宫娥侍奉皇上,也是一段佳话。”
梅妃的话里,对苏洵受伤的事似乎毫不知情。我想告诉她其实我来大明宫委实不是德行高尚,也是身不由己。
这么说来,苏洵即使是个皇帝,过得也不是那么顺心,总有一些朝臣给他使绊子,特别是最**阳王苏景要回上京,以苏景为首的臣子们整日搞些小动作,搞得皇宫鸡犬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