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是天朝的人,同为朝廷效力,骨子里烙的是大元的印记,谁输谁赢都没什么可值得庆幸的,何必斗得死去活来,至少不要显得太过剑拔弩张,也不要牵连无辜。
可能大元太过太平,导致大家普遍比较闲暇,没什么用武之地,只能依靠朝堂斗争来显现自己其实很神通。
这杜如复又是哪号人物,怎么既身为丞相,还是典官之首?
我觉得我这个皇后是在当得太失败了,朝堂中有几个首要人物,或者有几个党派,这些党派谁的实力更强大,我居然都一无所知。
皇帝不及丞相急,如果杜如复他不在朝堂上抗议,苏洵他可能也就不会顺手牵羊地找上门来,我还能在宫外逍遥自在一段时日。
梅妃的手可真凉,比我早晨打上来的深井水还冷,不像父亲,就算是在腊月寒冬,他的手永远都是宽厚而温暖的。
父亲总会高高地把我举过头顶,让我骑在他的肩上,找一个山头的空地,或者割完的麦田,陪我放燕子。
父亲的手艺真是神奇,经他之手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他将晒过的竹子抽丝成细小的竹条,编成十字形状,将韧性极好的蜡纸撑开,拖着两条长长的燕尾,最后便是在燕子身上作画。
父亲做的燕子总是飞得最高最远而且最好看的那一只,与天空的飞鸟比翼,比专门卖燕子的老板做的还要好。
我和小伙伴们斗燕子基本都是我赢,这让琴棋书画样样不精的我重拾了不少自信。
但是就在苏洵给父亲送了一幅波斯进贡的破画之后,他二话不说把我推给苏洵这一时刻,我对父亲的好印象全然崩塌。
如果父亲不去七里香把我最喜欢吃的招牌菜式酥汁鹅翅买来,我一辈子都不想理他。
我不自然地抽出手来,梅妃一把抓着我又道:“如果姐姐在金华殿住得不习惯,妹妹跟皇上商量看看能否把你调到别处去。”
“好呀好呀。”我回答得不假思索。
我既不想待在金华殿,又不能主动开口请辞,苏洵会以为我在找退路,事实上我确实是在找退路。
能够远离苏洵,哪怕只是稍微远离,也实在是一件让人痛快得不能再痛快的事了。
梅妃似乎暗自松了一口气,这开始打量起我来。
“咦,这是?”她伸手翻开我系在腰间那块背着深棕色宫牌,“林许,是姐姐现在的身份吗?”梅妃好奇地问我。
宫中的宫娥和太监皆人手一牌,上面刻有所属的宫殿和持牌人的名字,算是一种通行令,有些地方能去,有些地方不能去。
我的腰牌时小福子临时找内官做的,除了色泽比较新,跟其它人的腰牌一样,没什么特别奇怪的。
我蜻蜓点水地点了点头。
“你可不可以不要叫我姐姐,我现在是大明宫的宫娥,你这样叫我,被其他人听到了可能会给我带来麻烦,你叫我林许或者姑娘都行,总之不要再叫我姐姐了。”
自百花卉回未央宫时,程妈妈跟我说过梅妃深得圣眷,我和她之间隔着苏洵,位置有点尴尬,最好地相处之道是敬而远之。
程妈妈的话一般颇有道理,比如她说我和苏洵两人成婚后需要给他一个时间发现我的优点,结果苏洵真的想要挖掘我的优点。
不远处的紫薇花树,悠悠的花瓣撒下来,下了一地紫金雨。
梅妃嫣然笑了笑,一朵紫薇花自她头上盈盈飘下,她将手收回,两手紧贴在腰间彩带上:“依你便是,皇上喜欢吃茶饼,我亲手做了些送来,姐······姑娘要不要尝尝?”
紫薇花雨依旧纷纷扬扬,好几片沾到我的裙裾上:“你快些去吧,皇上应该快下朝了。”
梅妃听到苏洵,脸上染了抹羞红,像是新嫁的少女涂了好看的胭脂。
苏洵上朝回来,就可以品尝心爱之人亲手做的点心,就算劳累一整天,心里也是满满的欢喜。
希望他欢喜之余不要给我找麻烦。
梅妃心满意足地领着枝绿回正殿,裙摆轻风带起散落一地的紫薇花瓣,突然回首问我:“姑娘可认识上官紫衣?”
她和我隔着朝阳日幕,还有满树紫薇花,紫薇花后,是她一脸紧张肃然。
我脑海中迅速回忆着,回忆像川流不息的潮水涨涨落落,走走停停,却没有一个叫上官紫衣的人物浮现。
“不认识,怎么了吗?”我困惑地望着她,她也困惑地看着我。
难道是我曾经的哪位红粉知己?或者是红粉知己的哪位?
梅妃深深地打量我良久,神色才一松,缓缓开口:“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到一个故人,是我失礼了,你莫要见怪。”
说完这下她真走了,枝绿在她身后深深看了我一眼,跟了上去。
比起枝绿来,梅妃可良善和气许多,我觉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百花卉的事,也许是个误会。
程妈妈无事时很喜欢看宅斗剧本,如果她在我身边,一定会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看他在对你笑,实则是笑里藏着一把刀。”
这种时候,她一般会列举很多例子,从哪个高门大户的小妾为了能够扶正扳倒正妻,到哪位皇帝后宫妃子为了争宠诬陷皇后,从城南说到城北,说到我由内而外地心服口服。
申时我给苏洵换药,小福子会意地照例在殿外踩点。
夕阳像布坊的染缸染了西边半天,东方是一片灰蓝,没有一朵云彩,像一片无风无浪的水湖。
可能是药石效用不错,也可能是苏洵自身恢复力不错,他的伤远比我想象中痊愈得快。
再上一次药,过个三五天,就可以跟平常一样使力,这也说明我很快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梅妃心里应该也是不希望我留在金华殿的,毕竟金华殿除了她之外,还没有哪个女子有特权自由进出,她自然也要维护只属于自己的特权。
这么喜欢一个人,还是一个博爱的君王,真是累死。
如果有一天我也喜欢上一个人,肯定不喜欢莺莺燕燕成天在他面前晃荡,连着母耗子也不行。
喜欢一个人是自私的,也是不能和他人共享的,如果说一位当家主母看到自己的丈夫将一个小妾抬进门来,还无动于衷的,那不是贤惠大度,只能说明她并没有把自己的丈夫看得那么重。
最后一丝红霞被浓厚的黑锻掩盖,殿顶挂着一盏三彩行灯,三十六个灯碗里的焰火龙飞凤舞,熠熠流光将浓墨重彩的黑夜照得亮堂。
苏洵坐在香薰龙案前批阅公文,留我下来研墨。
“听说你很不喜欢留在金华殿?”苏洵拿起一沓奏折最上面的一本,一向紧抿的唇勾起一个弧度。
苏洵一笑,我只觉大事不妙。
“朕派人帮你打听,目前有太仆和豕倌两个虚职,你看中哪一个?收拾收拾就去报到吧。”紫毫笔轻蘸墨水,在整齐如列的字句末端写道-准奏。
太仆和豕倌,说到底前者是养马的,后者是养猪的。
玹窗外的草垛里有几只蟋蟀低低浅唱,声音一断一续,唱累了在叶子上美美地喝几口露滴。
耳边传来虫鸣低吟,我放慢手里研墨的动作:“皇上您是听谁说奴婢不想留在金华殿的,奴婢想在金华殿侍奉都来不及,怎么会想离开呢。”
不知是梅妃替我传达有问题,还是苏洵思维有问题。
虽然职业不分贵贱,但所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我绝对不是这个领域的料子,无论是养马还是养猪,于我而言断然不是个好差事,我断然不能现在离开。
“朕一向不会强迫别人做些违背本心的事,去留随你,你若想去不用勉强自己。”
苏洵看着我,五官俊美,眼睛前面是一盏青釉纱灯,深邃的眼底倒映烛火飞舞的影子,有如湖上行舟里的渔火。
想起小时候看过的文书,里面有句话很应景,叫金玉其表,败絮其中。
我将案几上的白瓷茶盏递给他,挺乐挺腰板道:“不勉强的,奴婢还想知道能在金华殿侍奉多久?”
苏洵拨动白瓷茶碗里的茶叶,又放回了案上,答非所问道:“朕喝的茶,要先温茶碗,用三分沸水泡开茶叶,去掉起浮的茶末,再添上四分半沸水。”
过了一会儿,神色淡然补充道:“你方才说什么,朕没听清楚,是改变主意了想离开金华殿吗?”
额前的青筋有点想要跳支舞,此时我内心的想法是:右手的砚台摔他脸上,左边的茶碗扣他头上。
灯火微微晃动,四周寂静无声,苏洵明明就听到我说的话,我想不通为什么偏要岔开话题。
百花卉那次,苏洵也在。
他吉服下摆处腾龙的点睛之物,就是我早上收拾衣物时看到的青金石。
我以为苏洵把我弄来当宫娥,是为了替梅妃出气,现在似乎有些不同。
“你该不会是专门让小丫头给你换药的吧?”白季尘的话突然自脑里浮现,但也只是一瞬,就被我否定。
且不说苏洵这样子做完全不符合他的办事风格,我一个刚进宫的新人,难道不怕我是那些反动势力安插在他身边地探子?
况且如果那天不是恰好小福子临时不在,那送水宫娥徘徊不定,恰好又被我撞个正着,又恰好是我把温水送进来,没道理我会替苏洵换药的。
这些环环相扣,如果说全是苏洵策划好的,就是为了引我入圈,他不如去当算命,肯定能垄断所有关乎玄学的产业链,成为大元最大的产业家。
东面贴墙的位置搁置了几个木架子,上面摆放着机密文宗卷案,还有各朝各代诗词真迹。
中间空着的地方是扇立花窗,满天繁星一闪一闪从窗棂外落进来,是天神俯瞰九州的眼睛。
小时候我以为那是天上仙人放在银河的灵灯,就像元宵节放在水里祈福的河灯,人们观望天际,就跟水里的游鱼仰望水面是一样的道理。
天上的灵灯是永远不灭的,也不需要添油和点烛火。夜晚一到,星星点点的就亮起来。
我央求父亲给我捞一盏灵灯,父亲觉得我好骗,叫人从冰窖里撬了个冰块,然后把烛火罩起来放进冰块里。
冰灯拿在手里,凉在心里,我手一抖,一盏灵灯就变成好几片灵灯。
父亲说我打碎了灵灯,会被天上的仙人惩罚,要想免罚只能用文笔去打动他们。
我顿觉醒悟,后来的一个月里,书房的《礼记》《论语》《大学》《中庸》……凡是对当世都曾起到积极作用的圣贤文集,都被我抄个遍。
自此以后我再也不敢打什么灵灯的主意。
程妈妈以为我从浪荡风格改为文人性格,看着我一度很是欣慰。
炭炉的暖气蒸得人昏昏欲睡,小福子进来添炭火时,我接连打了好几个盹,跟苏洵告退,这才跟着添炭的宫人出去,两腿一直压着,麻痹得差点站不起身来。
苏洵一坐,就是两个时辰,他可能吃太多灵芝补品了,精气神这么好。
匈奴在和东侯的争矿之战中吃了败仗,使臣不远千里找来和东侯有姻亲关系大元。
大元身为天下表率,万国景仰,走的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地中庸道路,平日里并不干涉西域各国纷争。
前来求援的匈奴使者说东侯国妄想矿山在先,发动战争在后,还要求赔付五十万两黄金作为开拔之资。
五十万两对于一个国家来说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脸上无光,相当于被别人扇了一耳光,还要夸别人扇得漂亮。
匈奴王年过七十,听到东侯国竟然如此过分无理,气得吐血大病,敌国大军压境,内忧外患,只能不远万里请大元皇帝能替他们讨个说法。
匈奴和东侯之间的争斗,毕竟是他国之事,各国都在努力内修政事,外攘国土。大元如果不管这事也完全在理,只是西去波斯的商路,有一段在匈奴境内,战事不停,就会威胁商贸发展,国际商税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所以大元就不能置身事外。
梅妃知道这件事后,还没等朝中商议出对策,修书一封给东侯的信使,请求她父王立时停战,撤兵矿山。
东侯国君梅克伊托是个懂得审时度势的人,如果大元亲自出面,一方面他不敢不给大元面子,如果这事处理不慎,导致两国关系闹僵,得不偿失,西域各国谁不知大元只是不想战,不是不敢战。
另一方面梅克伊托也是个称职的好父亲,对他这个唯一的女儿很疼爱,有求必应。
收到梅妃快马加鞭的书信,梅克伊托不假思索当即撤兵,撤得快速而无声无息,持续几个月的战争草草收场。
这下子朝中的史官就不愁今年的史册上该写什么事好,也不用担心年底考核挨批,比过年还喜庆。
苏洵很喜欢梅妃的贤德体谅,将匈奴进献的长生逆赐给她,是一颗通体圆润的宝珠,触感光滑细腻,长生逆是匈奴最高者才能拥有的宝物,是身份地位的象征,能够驱寒养虚,对她的身子及其有帮助,没事的时候还能当灯泡使用。
匈奴的使臣刚离开上京,平阳王苏景的马车经过半个多月的行程,抵达朱雀正门。
皇宫里又热闹忙碌起来,苏洵替平阳王办了场接风宴,宴请朝中各位大臣。
开宴时苏洵带了梅妃出席,这事又被典官之首的杜如复丞相参了一本,理由是中宫有主,妃嫔不宜越矩,这不合礼法,杜丞相总是喜欢以身试法,冲在最前线。
我是事后才听说的,如果我是苏洵,肯定也选择带梅妃出席,以往也是由她参与各种宴席。
宫中赐宴,诸事繁杂,一顿宴席下来不但没吃饱,还累个半死。
吃完接风宴,苏洵和苏景去校场点兵,比比箭术,互相挫挫双方锐气。
这两兄弟表面上还算兄友弟恭,实际中都在暗暗较劲,即使同父异母,也是血浓于水的亲兄弟,非要斗来打去的。
先皇苏无霍就是怕两人终有一天同室操戈,把苏景远调玉门关十多年,以相见不如怀念的方式分开两兄弟,可苏景现在又回来了。
苏洵身上的伤已经痊愈,挽弓拉箭完全不成问题,如果苏景早来三五日,有苏洵好受的。
这几天以来,苏洵在御书房议事到三更半夜,卯时刚过,辰时未到就去上早朝。我接连着好几天没看到他和小福子,心情大好。
苏洵虽然人不在金华殿,但他总能给我安排一些不按常理的差事,比如说叫我将后殿的空地翻一翻,剥一堆南瓜子,打扫琉璃瓦下的灰尘蜘蛛网……幸好他没让我数银杏树伤到底有多少片叶子。
最近皇宫可能在搞斋戒,或者有点闹饥荒,我的伙食菜式呈直线下降状态每况愈下,从一开始的炒土豆丝、红焖鲈鱼、瘦肉蒸蘑菇变成淡炒白菜、水煮萝卜和一碗不见油水的清汤,唯一开荤的是从白菜里面夹到的一条养得白胖白胖的大虫子。
最后连白饭都被换成了稀米粥。
终于在吃了第八天的水煮萝卜和稀米粥之后,肚子比我先提出抗议,我不得不到膳房看看究竟是哪里出了毛病。
膳房的掌司嬷嬷将吃剩下的一盆南瓜炒肉丝交给宫外养猪的侄子,看得我目瞪口呆,她很不可思议地细细品味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