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一瞬间跳脱了现实与虚幻的距离，方才还只是安安静静陪衬着的月光刹那涌动了起来。
带着不知似真似幻的清冷香气，缭绕在以少女为中心的一方天地里，扶摇着，婉转着，一路从她的眉目、指尖、裙袂牵绕下来，才意犹未尽般款款沁入已彻底完成的《清明上河图》。
倏忽间，便好像将某种有生命的存在注入了画卷，引得整幅长卷都刹那活了过来。
自起始的郊林农舍开始，画上做了省亲之态的人马从定在绢面的冲撞之姿恢复了平静，匆匆拉回了已奔入人群的受惊白马，一旁带着孩子的老翁也悠哉悠哉地牵回了循声望去的黄牛，就连前方食铺坐着的众人也褪去了惊惶围观的面目，平静地扶掖着拐杖老者入食铺暂坐。
而后是城内，路人终于接过了店小二一直在打包的新鲜炊饼，忙不迭地咬了一大口，引得一旁沿着河岸卸船搬粮的工人们不客气地大笑起来，而隔壁准备下船喝酒的、准备做饭的、甚至那些微醺的打盹的都齐齐凑了过来看热闹……
如此的画面不胜枚举，及至最后一角的“赵太丞家”医者也开始飞针把脉地动作起来，少女才恍如从梦中惊醒一般小心翼翼地上前，伸手抚起了曾经熟悉无比、如今却刹那陌生了的一切：
“画……终于成了……”
听得少女无波无澜却又似乎含了万千内容的叹息，再对上少女独独对《清明上河图》珍之重之的态度，张先生一瞬，似乎明白了许多。
少女却并未觉出张先生的心思，或者说，此时的她纵是明了也无心再去关注了——因为就在整幅《清明上河图》都活过来的一瞬，她听到了很多声音。
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飘来的声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带着独属于非人之物的轻灵缥缈，或是严肃、或是温和、或是娇俏、或是豪迈地齐声对少女道贺起来。
那般即使覆在画面之下却依然从骨子里热切的声音，那般即使不明真意依然全心全意出口的声音……
不仅仅是寻常画灵对一个崭新世界产生的敬畏，也是画灵之间最是寻常也最是纯挚的关怀。
所以少女从头到尾都听得极认真。
即使那带着奇异生命力的月色已经失却生命力一样渐渐退去，那幅不知被注入了什么奇妙灵气而鲜活起来的画，也重新回到了安安静静的状态，少女依然定定看着那月光落下的方向。
甚至引得原本目瞪口呆的小黄门也下意识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
平心而论，即使明知眼前这一幕并不属于人世，但是它依然是美的。
无论是画外的少女，还是画内繁丽的街景，都美到能让人暂时忽略她一切的诡异。
但是却不足以让人忽略一世。
所以，两位同样无意进入了志异故事的两个男主角都开始有了反应。
只不过原本就是局外人、此刻也只做了旁观者的小黄门，是匆匆收回了生怕多看一眼就被迷得忘了这是鬼物的眼神，仓皇地捂了眼睛憋出了一声惊呼：“鬼……鬼！”
而虽同样只是凡人、却早在少女诸般行径中察觉出了什么的张先生，则只是平平静静地看着少女，只偶尔在喉间溢出一声若有所思的叹息：“画中人……”
身为作画人，其实或多或少都听说过画中人、画中世，并因了能凭此异事试出个人技艺，对这种非人之属也没有太大的抵触。
便如他，虽性子冷僻，也不屑炫技，却也有意无意听过许多类似故事，并隐隐期盼着自己笔下也能出上这么一尊灵物。
可惜仅有的几个关于画中人的故事，要么是流传千古的名画，要么是神人仙士的大作，并未出现多少属于凡人的传奇。
所以，他一度以为自己并不会有那样的幸运。
却不料，能在今夜，看到属于他的画中人。
也许在其他凡俗之人看来，此刻眼前所见的，是她的美貌，她的身姿，甚至她的空灵，她的玄异。
但在身为作画者的他看来，眼前所见并不是一个少女，甚至不是一个真正的存在，而只是一抹来自那幅画的幻梦。
雪白的，安静的，没有什么颜色，也没有什么情感。
却，承载着他所有的心血、期待、愿望，切切实实，站在他的眼前。
“画中人……画中人……”
慢慢呢喃着这莫名带了几分凄恻的名号，张先生又仔仔细细看了许久仍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少女，眼底分明尚有苦涩，面上却渐渐有了安心之意。
原本他还在担心，有朝一日画成会怎么样，如此一来，反而成了最好。
“这样也好。”
他想起官家命他作画那一日，高高远远的宫室，身形模糊的天家，他甚至不敢辨认御座上的人到底服了什么颜色的衣冠，便匆匆伏身在地叩拜。
既惶恐，又茫然。
既卑微，又软弱。
他甚至不敢想是否已轮到自己平步青云，而只能惶惶然想，他一直隐于画院之中，从不曾出挑，却也不至于黯然到让人不满。
于情，于理，他似乎都不该和这举国最高贵最遥远的存在有什么关系。
可他却听到官家点了他作画。
温温和和的声音，不容置疑的态度，道：“如今举国清平，百姓和乐，理应做一幅清明之卷鉴此盛世。”
他自是不敢反对，只得将头磕在地上讷讷称是。
直到起身的一瞬才想到，他甚至忘了讶异一下为什么是自己。
正如那些纷纭流言所说的，比之工笔填彩更擅风物界画的他一直籍籍无名于画院，他确实想不出官家为何特意挑了他来做这幅图。
若真想绘出个海晏河清，那些画惯了锦绣富丽的画学生们不是更适合，何必定要择他呢。
可他毕竟仍身在图画院，伏在九重阙，即使心知官家不过一时心血来潮，依然要欢欢喜喜地三呼万岁，而后同样欢欢喜喜地完成此画：
“定不负官家所望。”
之后，他便彻底搬入了这偏僻侧院，夜以继日地描绘着这幅清明盛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