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想来，他会如此呕心沥血，不止是拒不了御座上那人的要求，也因为，他确实也怀抱过，此画一成便能得官家青眼的希望。
不为什么荣华满载美誉加身，纯然只是期望，自己唯一所长不至于被彻底埋没。
可惜画得越久，他便越觉得这终究不过一个奢望。
官家如此爱画成痴，下令后却甚少再关注此画，偶尔询问进度也是漫不经心。
他便还能有什么不明了呢？
终究，他，并不是那些倾得心头血换得青云起之人。
然而，他又毕竟还是一个画者，纵敷衍得了身外名，却敷衍不了身内心。
明知这幅画不定是否能入官家眼底，他却依然对它越来越执迷，方寸之间数道风物，却均要陈得要精精细细、真真切切才算得满意。
有时候，他自己甚至都会一瞬恍惚人间世与画中世。
可他也只能尽快逼自己醒来，然后于虚空间苦笑一声。
数月来的呕心沥血，他早将所有的热情都活在了这幅画里，只将一个虚无缥缈的壳子留在了人间。
所以，明知画将成，他也并没有多少欢喜。
他清楚，这样存了他大半生命的一幅画，也终究不是属于他的。
即使终其一生，这幅画也就是在图画院寂寥一辈子的结局，却依然不能属于他。
因而，在《清明上河图》终成，眼前也多出一个来自画中的少女时，他才总算松了口气。
至少，还有一样是自由的。
从他的画，或者说从他的骨、他的血中养出来，形同他的儿女一般的她，还是自由的。
无论之后她是随着这幅画被珍视在官家的案头，还是跟更多不得青眼的画一起埋没在不见天日的画库，她都还是自由的。
如是，他才又慢慢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这样也好。”
少女看不懂他倏忽之间又淡薄下来的神色到底属于悲哀还是欢喜，那过于复杂且还在不断流转的光芒超过了她在画外所学到的一切情绪，她一时甚至不清楚是否应该在此时此刻回应他。
总觉得此时此刻的张先生，好像比没有形体时的自己还来得缥缈些……
非人之物本就没有人的细密思量，更何况在非人中都单纯太过的画中人，少女想了许久都未能寻出合适此刻的神情与态度，便索性不再纠结此时，而是又翻起了彼时的旧账：
“先生你不知道他刚才用很不好的眼神看你，我帮你教训他好不好？”
“啊？”
本以为一直蜷在背景不动，就能平平安安避过这个志怪故事的小黄门一时瞠目结舌。
这才想起来，他刚才好像是在张先生无知无觉时给了人家一个颇为失礼的眼神，本来已逼到喉咙的张先生救命又被他生生咽了下去。
此事若是张先生提起也就罢了，他自然有许多种解释来安张先生的心，待他解决了眼前的鬼物再秋后算账。
然而这事却是这鬼女提起的……这个张先生自己都未必介意的小事，她却郑重其事地拿来做对付自己的借口，岂不正是意味，她非但与张先生关系匪浅，还对自己的性命势在必得？
那他还如何能求唯一剩下的人类——张先生帮忙啊？
“先生你快决定啊！”
等了许久也不见两人中的任何一个有她满意的反应，少女颇是郁郁地一皱眉，干脆自己开口催促了起来。
“我既看到他对先生不好，又没有别的法子帮先生，就把他杀了好不好？”
说这话时，少女神色竟还是天真的若无其事，不知道是只不明白杀意味着什么，还是清楚杀是什么意思，但并不觉得这是什么紧要的大事。
不过无论是哪一条，都足够吓得那个小黄门立刻缩进了画案下的小小空隙，眼睛一闭便破罐子破摔般喃喃起各种经文符咒了。
“他，毕竟无辜。”张先生倒是猜到几分少女的不谙世事，下意识劝了一句，才想起应用她理解的方式继续说，“他没有对我不好，不用杀他，让他离开这里就是了。”
“那不就是让他杀吗？”少女颇为奇异地看了一眼张先生，才理直气壮地回道，“我看那些坐得很高的人，只要说一句杀，地上跪着的人就离开那里了，不对吗?”
说话间，看那个小黄门嘟嘟囔囔说了好多她从来没听过的话，她也有趣一般跟着念了起来。
如此一来，本还存着一丝希望的小黄门彻底绝望了——饶是他自觉见多识广，也未曾见过念经念符都完好无损的鬼女啊……如此，真是吾命休矣了。
徒留一个还算清醒的张先生对着这近乎混乱的一切苦笑不已。
虽然仍旧无奈于少女的无知，但至少确认了她只是不知其意才贸然决定他人生死的，张先生叹息般松了口气，才无奈考虑起如何安顿这个局外人。
说到底，张先生对他还是有些抱歉的——平平常常地领了一道任务，却无意撞入了这么诡异的局面，着实算得上无妄之灾。
虽然知道得清楚，然而若是真要让他在这个无辜之人和他的画中人间选一个，他还是会选择先保护他的画。
所以他几乎并没有犹豫，便对着那个本来无辜的小黄门开了口：
“今日之事，你应该清楚是否该对官家说。”
他的声音很淡，很轻，分明静而软的口气，落在此时此刻，却好像无形中引领了千军万马，一字一句出口，便逼得小黄门连战栗都不敢了：
“你应该清楚的，对么。”
被张先生这意外冷淡、或者说冷酷的话一催，小黄门的眼神更加惊惶了。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极度的恐惧会让人清醒，他讷讷了两个是字之后反而冷静了下来：
“是，先生放心……今夜，除了《清明上河图》画成，再无任何其他异样。”
张先生不可能坐视自己视若珍宝的画被一个怪谈所毁去，而一向不喜妖鬼之说的官家也不会愿意听到自己期待颇久的画成为无数怪谈的原型。
那么，他何必用触怒官家的风险去帮素昧平生的张先生挡画里有鬼的事呢？
因而，他俯身下拜的姿态就更是虔诚了，一句承诺也认真到了几乎咬牙切齿：
“今夜除了画成，再无任何异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