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越心里藏着事,无心与人多言语,惜儿也不晓得现在该说什么,故而,两人一路无言。
策马回楼的卿越二人,心思各异。
沉默地安放好马儿,卿越抬头望月。
不知怎么,前世一幕幕,今生一场场,无一例外地闪现眼前。
乖巧的纯儿、和蔼的师傅们、一屋子的书本;一屋子执书交流的姑娘们;
温柔的金姨,贴心的玉簟玉秋、安静的黛黛、莽撞的怜儿、大胆的惜儿、充大爷的白白……
哭的笑的、酸的甜的,一张张笑脸、一个个情景,瞬间来,刹那去,变换来去间,眼睛渐渐都有些模糊了。
这辈子,有些人、有些事,当是无缘了……
“小姐……”惜儿看见卿越的眼神似空非空,像在看月亮,又不像在看月亮,周身充斥着一股寂寥的气息,月光下,像不属于这个世界似的。
惜儿有一瞬间的惶恐,双眸满含担忧,踌躇半天,小心翼翼地轻声问道:“您怎么了?”
“呼……”
卿越回过神,轻呼一口气,但是心里依旧闷闷的。
她扯出一个勉强的微笑,道:“没事,走吧。”
由不得人多想啊,空中,只是一轮明月而已。
难得清净个三五年,怕是……
唉……
愁下心头,却上眉头。
两人刚出了马厩,整座楼阁突然喧闹起来。
“怎么回事?”卿越自言自语,道,“难道是又出了什么事?”
“小姐!您怎么在这里!”提着灯笼的几个女护院飞速奔跑过来,面含喜色,“可找着您了!黛黛姑娘和温玉公子回来了,在前院呢!”
“回来了?这么快?”卿越和惜儿对视一眼,虽然看不太清楚表情,语气明显都有些诧异。
齐王的速度这么快的吗?
“小姐。”惜儿上前一步,“您要……”
“去前院。”卿越斩钉截铁地道。
话音未落,她已经先行一步。
惜儿连忙跟上,两个女护院提灯领路,其他几个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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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高墙把女儿楼分为完完全全的两半,上为前院(前院又分两半,一半安置花女、一半安置花郎),后为秀闺。
秀闺临水近山,相比前院的繁华喧闹、觥筹交错,秀闺更像一个隐藏在繁华市井中,幽静的寻常女儿家的绣楼,还是娇养的女儿家的闺阁。
以往不论金姨,还是玉簟、玉秋,没有一个在她面前提过前院,甚至刻意回避这个话题。
黛黛更是安静,话都不怎么说。
怜儿、惜儿倒是有事时会去前院,不过也是偶尔。
这是卿越五年来,第一次踏进前院。
前院与秀闺有明显的不同,它由好几个院落组成。
各院落有小道互通,院落里的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假山盆景、雕梁画栋、轻纱罗曼,因院主人的不同,各有各的风格特色。
最共同的,就是院落风格,最后都呈现了“雅”的效果。
沿路袅袅香薰,气味不同。
但院落相接处,香味间并未冲突,反而因为相交汇合,混合成了另一种香味。
细嗅,清新雅致,沁人心脾。
行走间,风动烟动,衣衫染香,好比用香熏衣。
一些粗略的细节,已经让人觉得此地不同寻常。
更多的细节,卿越现在也已经无心仔细观察,通过一条又一条——坠着红的、白的、粉的,又七扭八拐的纱幔长廊,眼前豁然开朗。
作为迎客主楼的“笑盈楼”,正中间是花女献舞的宽敞“秀台”,铺着繁复织金花纹的红色地毯。
台子两侧,两座环形楼梯连接二楼,地毯沿着台子铺上二楼,蜿蜒过走廊,又铺进各个房间里。
暗红色的梁柱坠挂着大红色的纱幔,台子四周,香烟袅袅,灯火照映来去,金碧辉煌。
因为出事,今晚没有客人。
没有歌舞升平、没有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只有聚集在秀台之上的一众楼中人,有男有女,无一不是神色幽忧。
楼柱之下,角落各处,都站立了或梳着双丫髻的侍女,或是上了年纪的嬷嬷。
众人围站一团,鸦雀无声。
但是,卿越知道,每个低眉垂眸的人,都竖着耳朵,探听动静呢。
“玉珠此事,巡抚大人自有定论,诸位不必忧心。”
还未走进秀台,卿越就听见了黛黛一如既往的平静的劝慰。
“今晚起,各院会加强巡防,各位姑娘、郎君,安心歇息便可。若有什么响动,及时来报……”
温玉果然人如其名,温润如玉,不论外表还是声音。
“玉郎君,您站着说话不腰疼。”身着粉色纱衣的女子打断温玉的话,颇为不耐烦地说,“又不是您住在玉珠隔壁,您当然不怕了。她死得惨,又死得冤,我可是要怕死了,万一,玉珠半夜……”
说着,女子想到了什么可怕的情形,浑身一颤,粉色的羽毛扇一遮鼻子,露出一双又惊又怕的眼睛。
“是啊,是啊。我们几个,离玉珠的屋子近着呢……”
人群中,有几个女声附和,话语中,满是害怕,仿佛顾忌着什么,声音越来越低,直到听不见。
被打断话的温玉也不生气,他微微扯了扯嘴角,正要开口。
黛黛一个不经意,眼光与卿越对上。
黛黛惊讶地张张嘴:“小姐?您怎么过来了?”楼主不是说,不许您过来么?
最后一句,是卿越从黛黛的眼神中读到的。
“小姐?”
“小姐?”
这一下,卿越吸引力了几乎所有人的目光。
卿越本来已经踏上秀台的短梯,闻言,并没有停下。
待她安稳站上秀台之后,才微微一笑:“回来了?”
她没有回答黛黛的询问,反而用目光缓缓扫过黛黛和温玉。
黛黛表面没有任何伤痕和脏污,除了神色有些许疲惫,没有其他的不妥,卿越暗自放心,眼神也放松了些。
黛黛见她这样,眼中不觉浮现淡淡的笑容:“是,回来了。”
温玉此人,卿越以往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这是两人第一次见面。
前院的主管事之一,温玉,嘴角总噙着一抹笑,气质温润如玉,脸蛋精致秀美,若不是眼神和骨骼,单看,还真以为是位美女子。
他的衣衫干净,神情平静自然,看来,也没有受到什么损害。
“小姐。”温玉垂眸行礼。
“温管事多礼。”卿越微微弯腰,回礼。
温玉能被金姨委以管事重任,可见能力非凡,绝不是表面这样温润文弱的样子。
既然是管事,当然不能与楼里的某些花郎相提并论,卿越认为,礼尚往来,当以礼相待。
温玉立身。
其后,众人打量的目光悉数落在卿越身上,或好奇、或不屑,或……是好奇之后的嫉妒。
不过,情绪都隐藏得很好,若不是卿越感觉敏锐,怕也不容易察觉。
好奇能理解,毕竟,女儿楼众人都知道,楼主有一个“女儿”,不过,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罢了。
不屑也能理解,毕竟,卿越只有十二岁,“黄毛丫头”之列,还有一张黑得看不清表情的黑脸。
嫉妒,就更能理解了。一个看不清长相,黑得发亮的丑丫头,却前呼后拥,被保护隐藏在重重掩映的秀闺里。不用虚与委蛇,不用出力求生,还使着、用着各种旁人求不得的好东西,能不嫉妒才怪。
不过,复杂情绪之下,众人还是识趣地行礼。
“见过小姐。”
卿越微微垂眸,收敛情绪,尽管别人不一定看得清,但是还是露出一个礼貌又疏离的笑容。
并不喜欢这样突然敏锐起来的感官呢,各种情绪纷至沓来,善恶太清晰了。
黛黛察觉卿越兴致不高,侧头对众人道:“夜已经深了,诸位先回去吧。这两天不做生意,诸位好生休养。明天,巡抚大人会带人查案,可能会有良多打扰。”
平静的话语里,几乎是命令的语气。
闻言,粉纱女子凤目圆瞪,一挺胸口,还想说什么,却被身旁一人拉住。
那人摇摇头,她才不情不愿得咬牙闭嘴。
“那我们先回去了,已经好晚了。”
“是啊,走吧,一起回去。”
“红粉姐姐,不如你搬来来我的伊人阁住吧。”
“对啊对啊,伊人阁地方大,空房有很多,我们几个人,还可以作伴,晚上就没那么害怕了。”
“作伴?”
“好啊好啊,我也去问问菲菲,看看能不能一起住几天,反正不做生意。”
三三两两结成一对对的花女陆陆续续散去,叽叽喳喳间,已经分配好几个人怎么住了。
剩下的花郎倒是沉默着没走,卿越瞥见温玉冲其中一人点头,他们才微微躬身离开。
有意思……
“黛黛多谢小姐救命之恩。”黛黛率先开口,一来就要行一个大礼。
“哦?”卿越连忙扶住她,疑惑,“何来救命之恩一说?”
“巡抚大人说,是小姐连夜去求了齐王。”黛黛思绪一转,“怎么……”
卿越眼珠子一转:“哦——你说这个,我去的时候,齐王已经安排好了……”所以说,这并不是我的功劳。
“小姐为属下的所作所为,属下铭记在心。”温玉也拱手道,“他日,小姐若有需要温玉的地方,尽管开口。”
不是、不是我啊,真不是我救的……
卿越咬咬唇,还想解释。
温玉没有给她解释的机会,躬身道:“小姐可有什么吩咐?”
卿越无奈摇头:“没有。”你快走吧……
温玉:“属下告退。”
卿越点头,目送他离开。
温玉转身离开,一袭白色锦衣,外罩白色纱衣,玉带束腰,行走间,飘飘若仙。
“……小姐……”黛黛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神色为难,“玉郎君的确玉树临风,但是……楼主是不会同意的!”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慷锵有力。
说完,还偷瞄卿越的表情。
卿越没有反应过来,一脸懵懂无知。
——啥?你以为我看上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