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卓王孙膝下有一女子唤作文君,已是待嫁闺阁妙龄。出落得袅袅婷婷,如花似玉。幼读诗书,尤擅音乐,阳春白雪,名闻遐迩,托媒求婚者络绎不绝。只可惜不是门户不当其父嗤之以鼻,便是家财虽丰其子却不学无术文君推诿,致使婚事一拖再拖,文君也好是焦心。这日听说父亲要晏请那成都才子司马相如,内心对父亲攀附趋上之举虽是鄙夷,却也有心想一睹那文人雅士风彩。这日赶早梳妆打扮已毕,硬无半点心思咏经诵典,驱赶那小女仆上上下下不时打探。小女仆好不易听得雅士过府,急慌慌楼梯上便尖声报道“来了来了”。文君听得明白,一趋身便打开闺阁窗扇,探出仙目往下观看。谁知打前观察好的地形,这会儿却因居高临下只能看得影影绰绰,左看右看任换角度就是看不清庐山真面。恰把个卓文君气得直咬牙跺脚,恼恨自己早先没有看好地势。
才子未见,心便失落。卓文君坐在窗前,两手托腮,两眼出神地凝望着昨日刚刚作好的那幅《鸳鸯戏莲》图,但见两朵并蒂莲花卓然出于污泥之中,翠红欲滴。清澈透底的水面上,两只鸳鸯嬉戏追逐,呼之欲出。正在默默地想着心事,小女仆又“噔噔”上楼秉报道:“却才奴婢在那后窗偷听,司马相如确是非同凡响,那邦文不文武不武的乌孙却想来难为他,谁知他回答得滴水不漏,驳斥得他等体无完肤。这会儿众人要推他弹琴哩!”
文君听说,并未动心,仍然继续想着心事。小女仆日日陪着文君,那能不知自家小姐所想何事?这会儿为了调节文君情绪,不由心生一计,诡秘地道:“小姐可知那司马相如现今如何?”谁知文君仍然默不作声。女仆继续道:“那司马相如现今还是个童男子哩!”
“你便如何得知?”文君抬头急问,却见小女仆嗤嗤暗笑,知道是在耍笑自己,一张粉面遂羞得霞光四射,不由凤目圆睁道:“好个拐心眼子长脚仙,平日里价一个心眼向着你,可可的惯巧了你那薄嘴皮子,今日却连我也作践,看我今儿个不撕破你的嘴皮才怪。”一边说一边起身要追小女仆。
小女仆当然知道文君并非真怒,即一边躲一边反激:“小姐平日阅读那《子虚赋》只怕不止千遍万遍,读一遍即夸一次司马公当世奇才,奴婢耳朵眼儿里早生出茧子来了。今儿个那奇才巧巧来到,若小姐连他尊容也不能见上,岂不要后悔一辈子?”
文君见女仆触到自家疼处,手脚渐渐也就慢了下来。女仆又故意逗趣道:“好,既然嫌俺多嘴多舌,俺这便下楼到灶厨里寻刀割了这根冤家,做了哑巴也好使日后少管闲事。”边说边走。
文君见小女仆真生了气,忙拦住道:“妹妹平日多是厚道,今日怎却小气起来?把咱戏耍之话当成真格了。”
正在此时,一阵悠悠琴声传来,主仆二人哪还顾上打闹,不由仄耳倾听。那琴声可可的尤如一股清凛凛泉水注入两人心扉。文君诧异道:“真超然神韵矣!”遂拉起女仆疾步下楼。从后门进得偏室,众家眷也在倾听,见文君过来便纷纷让开。隔着珠帘,但见相如脸不阔而丰润,额不饱而圆钝,眉不浓而整洁,目不大而有神,鼻不隆而有隼,唇不厚而有棱。峨冠博带,清秀俊逸。此刻正凝神抚琴,雅音流淌,但听得:
汩汩如清泉石上流,滔滔似洪波奔大海;悠悠亦月夜松谷静,哗哗真暴风摧骤雨;清清兮秉烛夜读,呜呜兮战马嘶鸣;沉沉兮人生多苦,叹叹兮知音难觅。
卓文君本是何灵秀女子?听得琴声,便知人诉。随着音符,融化其中。忽而心旷神怡,如痴如醉;忽而豁然开阔,康慨激昂;忽而潸然泪下,惨惨凄凄;忽而愤世疾俗,不屑他顾。相如正弹得得心应手乐我惯通之时,忽然只觉心君燥动,神思不宁,指法紊乱,琴音噪杂,不禁大惊失色,知有知音在此,慌忙停音收琴,拱手问卓王孙道:“敢问卓翁,听琴者中必有精通音律之人,烦请赐教。”
那卓王孙平日也知女儿好琴?,并不以为女儿便是抚琴高手,遂扫了众人一圈不知所以道:“这、卑人确是不知。”
当有县令王吉知道文君擅琴?,即哈哈大笑道:“司马兄不愧音律高人,一曲未完,便知欣赏音乐诸人当中有音乐高人隐藏其中。实不相瞒,卓府千金不但工于诗画,尤擅抚琴弄箫。”
听了王吉之言,相如很是惊异,这等商贾(音古gu)府中,竟有文雅之士,尚且还是女流。那司马相如本就是个风流才子,一听卓府千金原本是位才女,不但想一睹芳容,更有意结交知音,当即对卓王孙道:“既是如此,可否请贵千金也来凑上一曲,为诸公助兴?也算给了卑人天大面子。”
卓王孙面露难色。
此时,众宾朋兴趣正浓,哪管么子“男女授受不亲”,尽皆一力请求。尤其那刚被相如奚落诸人,欲使文君在抚琴上压过相如,更是要求迫切。卓翁无奈,只得勉强应了一声。那边文君瞧见才郎,看得琴盘,听得琴声,早已按捺不住激越心情。听得老父答应,外边县令有请,内里女仆一推,便掀开珠帘,款款而出。相如瞪目瞧时,但见得:
环佩铿锵蓬壁辉,乌髻散花朵朵梅。
额上绒翠丝连丝,鬓角鹅黄春曦微。
两潭秋水闪银露,一挺鹰隼灼玉规。
腮边二靥笑东风,唇中珠贝恨妲妃。
翩翩飘来似惊鸿,款款摇去若流风。
依依稀稀云蔽月,仿仿佛佛风回雪。
一悚轻躯仙鹤立,半是飞去半是落。
践足桂子香郁烈,步履杜衡流芳波。
文君花影移出,乃有卓王孙道:“快来见过司马先生。要请先生多多指教。”
文君听老父说了,即轻盈盈趋前,羞答答施礼,扭捏捏道了声:“司马先生万福。请司马先生赐教。”
文君一声万福,惊醒了发呆的相如,相如忙还礼道:“小姐万福。尝闻小姐天下才女,今日一见果然不凡。有道是朋友好求,知音难觅。当年伯牙焚琴乃因世上已无子期,伯牙再无知音,要琴何用?今日小生能遇如此知音,却是不枉一世了。”说毕一束滚烫目光烧得文君秋水含羞,面照红云。
相如弦外之音文君自然心领神会,遂投了一束含情脉脉的目光幽声说道:“先生文才盖世,名闻遐迩,何愁天下没有知音可觅。既然先生不怕有辱雅听,文君不才,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说完转身落座,款起玉指,一曲《唤东风》从文君那火热的心扉之中直透琴弦,音符似在泣诉:
山有木兮树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
君既不知兮笑东风,东风东风兮何故来迟。
曲尽手收,卓文君乜了一眼相如道:“技艺不精,有辱清听,切请先生和之。”相如知其用意,遂欣然就琴,急切凑出一曲《五更雨来》。旋律似乎在说:
九霄浓云兮久蕴积,只待五更兮布甘霖。
悄无声息兮来润花,不偏不倚兮落园林。
琴声嘎然而止,相如起身丢给文君一个眼神,待文君会意一笑转身离去之后,方对众人拱拱手道:“献丑了献丑了,相如琴技逊于小姐太多了,惭愧惭愧。”众人只知一叠声喝彩,哪里知道琴中音符已将两人心弦紧紧扣在一起,而且又通过音符传达了只有他们自已才能领会的心声。
曲散席终,日已黄昏,相如与县令只得别却众人,待至两人分手时,王吉对相如戏谑(xiue)道:“仁兄不但文才出众,还是个情场高手,艳福不浅哩。”
相如道:“仁兄取笑了。多日叨扰,承蒙厚待,他日相如得第之时定当厚报。就此作别,后会有期。”便急急驱车向都亭官驿驶去。
到得驿馆,相如眼前不时出现文君那绰绰风姿,直令他心旌摇曳,坐卧不宁。他索性走出驿馆,步入旷野。暮霭飘渺,晚风习习。渐渐地月上柳梢,繁星点点。相如哪里有心去欣赏这月夜幽景,只道今夜月光太明,行走太慢。圆月好似窥破了相如心中的秘密,和星星一样定定地挂在中天,一动不动地咧着脸儿讪笑,星星也学着月亮眨巴着睫毛向他挤眉弄眼。相如仰头怔怔地看着,心眼儿里直骂是那嫦娥在忌妒,吴刚在弄鬼。
月亮终于斜向了西天,远处贪睡的更夫懒洋洋地敲响了四更鼓点。司马相如急急忙忙向卓府花园后门奔去。不到五更时分,便在后门企盼。屏气静听园内动静,渴望奇迹突然出现。
再说那卓文君弹过古琴回到闺阁,一颗心揣了兔仔似的跳个不停。急得文君用手按着胸,却仍然“突突”乱跳。她不得不连续长长地深深地吸了几口气,闭上眼睛,强制自己静下心来。然而,眼睛刚刚闭上,脑海里立马出现了司马相如的身影。她索性思索起来:琴声即心声,眼睛即心灵。那司马君琴声之中明明透出片片情,可可约的五更会。天晓得,那司马相如是否是戏谑于我?不,看上去他绝非那无情无意言而无信寻花问柳之徒。
忽然,她又冒出一个念头。假若司马如期赴约,自己又将怎样面对眼前事实?赴约?从小到大老父教的自己学的“礼仪廉耻”将作如何解释?女儿家与一男人偷偷摸摸月下幽会,传扬出去自己又将如何做人?又将如何向父母交待?这不是千人唾万人骂不耻于人的苟合勾当吗?唉……!失约?千呼万唤始出来的白马王子,才貌双全风流倜傥深爱自己自己深爱的情郎来到身边,自己怎能割舍得下抛闪得开?司马相如的音容笑貌浮现在她的眼前,挥之不去;父母、孔孟、列祖列宗、还有那牛头马面的小鬼判官一个个手持利刃扑向了她的脑幕。
卓文君的思绪象一团乱麻。
武帝诸人听到浓处,杨得意却端起了酒樽,喝了几口道:“要知文君将要作出如何决定,且听下面细解。”